不愿错过你

　　六月，半夏。
　　2008年的夏天于北京，是个特别的季节。
　　阳光横冲直闯地从这间顶层小屋的窗子杀进来，撕扯着最后的冷清。风扇拼了它的老命也转不多快，还吱吱地倾诉般地响。
　　方妍赤着脸，卖力地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一个大袋子里面塞，那个蓝色有米老鼠图案的编织袋子似乎快被撑爆了。她的头发高高挽起，露出颈部年轻的曲线。
　　由于一个星期后，奥运志愿者要占领宿舍，学校要求毕业生比往年提前一个月搬离。明天是最后期限，宿舍其他同学已经找好住处搬走了，只余她一人。方妍将行李堆在地中间，数了两遍，大大小小一共十一件。
　　手机响了，是程磊。
　　“收拾得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我马上上去！”
　　程磊带了几个同学，帮她把东西搬下楼，统统放到一辆面包车上。方妍一一谢过，转身又跑回楼上，轻轻踩在地板上，凝神望了望睡了四年的铁架子床铺，那些曾经预想的伤悯情怀，仿佛在前夜的散伙饭上被消耗尽了，此刻，只余下一屋子素静，和疲惫。她来不及再想，轻轻带上了门。
　　东西全部搬完且大致安顿下来时，天已经擦黑，程磊也累得一头汗，方妍拿毛巾给他擦了，温柔地看着他，“去吃点东西吧。”
　　附近的餐馆不多，他们坐在一家看着还算干净的粥铺，冷气非常足。方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低着眼，一勺一勺小口喝着粥，也不说话。
　　将近四年了。从大一开始，他们就是校园里最瞩目的一对儿。男的是学生会主席，风流才子，叱咤校园；女的温柔聪明，成绩优异。那时，每一天都充满欢快，骄傲的人儿不知天高不知地厚，不知江湖险恶，对未来唯有浪漫而美好的想象。一直不曾怀疑，毕业，应该意味着爱情就要开花结果，意味着事业光辉地起步，意味着终于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伫立于社会。而如今，走出大学的那一瞬，一切就硬邦邦地出现在眼前：研究生没考上，也耽误了找工作，家不是北京的，手头没有钱租房，只好先借住在亲戚同事的单身宿舍里，过度两个月。虽然程磊是北京人，跟母亲住，却不方便打扰。
　　方妍的家里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已经退休了，加起来每个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也就够老两口生活，她不忍心毕业后再向家里要房租钱。在这个关键时刻，程磊也并没有给予她什么帮助，她不是图他什么，但毕竟以后是要一起生活的，现在就不管不顾了，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方妍想着，觉得自己像脱了羽的孔雀，骤然可怜而落魄。原来那些曾经的辉煌都是虚幻，第一次认真地理解一个词：现实。
　　程磊饿极了，呼呼吃着，一盘排骨已下去大半。
　　程磊是学通信的，这个专业的北京男生非常好找工作。毕业之前，同学之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企事业单位招聘应届生遵循一个规律，：招收顺序依次为：本地男生、外地男生、本地女生、外地女生。程磊就是这第一类被录取的本地男生，而方妍恰好是剩下的最后一类。所以在方妍还在四处投简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去公司实习了，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以后的发展应该不错。其实方妍在之前参加过北京公务员的考试，没有报国家公务员是因为那是针对全国各地岗位的考试，将来不知会被分配到哪个地方；而如果考上北京公务员则肯定会留在北京。她想不管怎样都要留在北京跟程磊一起的，于是在那段时间暂时放下复习考研，专心为公务员考试做准备。后来顺利地通过了笔试，并且成绩还不错。但是拿着笔试成绩单去报名面试的时候，竟得知那些岗位只招收北京户口的学生。方妍当场就跟报名人员质疑说北京公务员的招收简章上面并没有任何关于户口的要求，为什么各个单位却单独要求有北京户口？人家工作人员却皆是一样的官腔：别的单位怎么要求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招的这个岗位只针对北京生。你也可以去其他岗位看看。她几乎把所有城区的招聘启事都读了一遍，记录下所有自己符合启事上面的要求的岗位，逐一去填写报名表，结果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而唯一一家不要求是北京户口的单位，竟拿出一份学校名单，说是只有这上面有名的学校的毕业生才能报名。方妍顿时绝望了。
　　他们这个学校在北京众多知名高校中，是个极其普通，规模也极其一般的。好在在通信和计算机这两个专业上还稍微有些名气，据说尤其是在九十年代初期，计算机刚刚在我国极少部分专业领域开始兴起和应用的时候，毕业生都是以高薪稀缺资源出现在各大企业的。故他们学校这两个专业招收的录取分数也并不比某些名校低，导致学生们都有那么些许心高气傲。但这个年代远不及当初，人才、产品、服务，除了自然资源，其余好像什么都有些过剩，他们的这些心气儿也只能是顾影自怜的陶醉罢了。方妍觉得命运为何总是跟她开玩笑呢，每当她抱着希望，努力朝着目标奋斗的时候，结果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一声短信，方妍拿起手机，程磊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的动作，停止咀嚼。她察觉到他的目光跟来，顿时一丝不快，却也微笑跟他对视，“是欣欣！她问我搬好了没。”程磊没动，依然盯着她看，她忍住心中泛起的怒意，伸手把手机从桌上递过去。程磊的表情松弛下来，推回她的手：“工作的事情我让我妈问了，过两天能给信儿。”
　　“嗯。”
　　“妍妍，过几天找个时间让你跟我妈见见。”
　　方妍心中一暖，是不是多年修炼就要成正果了呢？旋即又凉下来，四年了，如果不是因为上次那件事，他妈妈根本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准儿媳妇”存在。如今，她不仅横空出世，闹的人家娘俩不愉快，还厚着脸皮求人家帮忙找工作。想到这些，她十分忐忑。
　　“阿姨会喜欢我么？”
　　“肯定喜欢啊，我们家的妍妍这么懂事。我妈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生气的时候爱说狠话，这不过去了就又好了。”
　　方妍琢磨着他的话，早就担心的婆媳关系问题，在还没见面的时候就如火如荼地演绎上了，以后...都不敢想。她把面前的一盘煮花生一颗颗剥给程磊吃，自己却再吃不下。

　　这间借住的小屋大概有个八、九平米，水泥地，属于三居中的一间北屋，还好有窗。全部家具是两张上下铺，一把椅子。跟原来学生宿舍不同的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住。
　　多年后，当方妍回忆起自己曾经这样一段“艰苦”的日子，竟然是怀念多于感慨，不禁百味杂陈，人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那时有一颗清澈的心。
　　程磊帮方妍把床铺铺好，“你先凑合一阵子，等工作定下来，咱们就一起租一个好点的房子。”好像是很认真的表情。
　　“嘿嘿，这不是挺好的嘛！”嘴上能这么说，是因为方妍合计着，要不了多久他们家就会邀请她去家里住了吧，毕竟已经谈了这么多年，结婚那是必然。她老家虽然是外地的，但自己在北京租房的日子总不会太长久。有了这个想法，方妍的心才往回落了落，踏实不少。
　　程磊看她情绪还不错，也放心了许多，“绝对不能委屈了我媳妇儿！是吧？”说着眉毛也扬了起来，还抛了个媚眼。
　　“谁是你媳妇儿!切！”方妍白了他一眼，脸却红了，像一朵绽开的莲花白里透粉的颜色。心扑通扑通跳了几下。有了爱情的挥发，再简陋的房间也生动起来。日光灯的颜色也并没有那么冷硬，照得她轮廓柔和美丽。外面细细碎碎的风吹树叶的声音，知了鸣唱的声音，将晴朗的夏日晚上，衬托得热烈而冗长。
　　程磊抬手看一眼时间，将这场刚刚开始的小温馨打破了，他似乎不大明白所谓爱情的气氛，总是认为两个人只要没有二心，就能一直在一起。。“我得回去了，我妈还等我呢，你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再好好收拾。这周末我看我妈有时间没。”
　　方妍忽然一阵失望，她只是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长久一些，他们两个单独的静谧时光。还好以后日子多着呢，转而通情达理地说，“不急，等阿姨心情好点的吧。”
　　“嗯，等我电话哈。”
　　方妍笑着送他到门口，可门关上那一声，让她心里咯楞了一下。

　　方妍觉得自己总是被这样那样的情绪所控制，程磊的一些积极的暗示能让她兴奋到雀跃，而她有时胡乱的想法也让自己失落到流泪。她的性格里面充满了敏感的触角，稍微一碰，就有可能触到内心最脆弱的角落。程磊也是敏感的，但他的敏感只体现在管住自己的女朋友不要和其他异性往来上。
　　方妍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构想着未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她真的无法想象如果她是孤身一人该如何面对人生的如此重大的起点。她拿起手机，给欣欣回了一个电话，聊了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这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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