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百世

　　周子宋从榻上醒来已是深夜，一旁垂手的随从昭华忙附身问了声安好，一壁轻声道：“夫子怕是醒了，王爷可要去看看？”
　　周子宋抬了抬眉，嘴角噙了丝难以揣测的笑意。半晌语意轻柔地道了声好。

　　王府静谧，唯有偏室一间亮着星点烛火和风摇曳。周子宋推门而入，并不着人传报。一旁服侍的三两大夫忙不迭跪下问安，他挥手免了，只趋上前去瞧半卧在床上似醒未醒的人。
　　“可好些了？”他不指望回答般说了一句，带着些懒意的声音却也温和。
　　果然，那人一言不发，只静静靠着身后几只丝缎垫子，灯火投在他脸上，不过是温默的碎影斑驳。
　　昭华走近两步，甫一看见那人的脸不由悚然变色。
　　那人抬起一双上挑的狭长眼眸，衔着几许讽刺的笑看向昭华，曼声道：“我的脸可是很难看？”
　　“下官不敢。”昭华很快平静下来，却是对着漠然笑着的周子宋告了罪。
　　周子宋幽深的目光在他脸上平和的一掠，轻声说：“起来吧。”片刻，他扬起一张眉眼落拓的脸，不无恶意地笑了声：“你们都下去罢。夫子的伤……我看是无妨的。”
　　大夫中似是还有人要说些什么，被昭华凌厉眼风一扫，各自也明白了些什么，诺诺退了下去。

　　朱漆雕花门被掩上，周子宋解了外衣半躺在那人身旁，指尖轻抵着下颔道：“我真是不懂，你何苦到了这样田地。”
　　那人垂眸不语，良久一点冰冷水渍自他颊旁滑落，没入绣纹精致的衣领里。
　　“你既然还不明白，那我就给你时间好好想想。”周子宋叹一声，侧身睡下，口中淡淡道。“来日我有事忙，便不来看你了。”
　　那人挺着脊背，听了对方言语身子微不可觉的颤抖了下，嘴角浮起一丝清冷的笑意：“有劳王爷了。”

　　深宫之中寂寥无声，唯有秋风曳地微不可闻的一声。
　　观星台上，年轻的帝王平和地望着一片辽远的天幕，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无言的笑意。凝滞了须臾，他拾起一只酒杯送到唇边，侧过头问身后站立的宦官：“明日永凉王入宫面见太后，可曾知会过后|宫？”
　　宦官面容是鲜见的脱俗清秀，一双幽冷眼眸却黯淡至极。闻言不过恭声道：“已经禀报了太后，永凉王明日退朝后便入宫。”
　　“那就好。”周子晋将清酒一饮而尽，半晌指尖轻轻一叩桌面，不觉沈声问：“你道那永凉王，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语未尽，他便觉失言，不觉扬了扬眉。
　　宦官见状便不慌不忙接了话茬：“永凉王自然是感念陛下饶命之恩，故而感激留京。”
　　子晋哑然，抬眼露出一个清朗笑容：“你倒是真如朕给你改的名字一般乖觉。”说罢站起身，寒凉秋风曳起他墨色大氅，泠泠星光下映出风华正茂。他回眸，似是语意深沉：“但愿你这话是真心实意，刘顺公公。”
　　说罢不再回顾，只一步步拾级而下，任是身后朱红绢灯的暖光晃碎了漫天星光的彻骨寒冷。

　　次日早朝，永凉王一反常态不曾到来。自称体染风寒，唯恐面圣伤了龙体。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周子晋含笑听完来人回禀的一席话，一双色泽稍浅的眼眸只是染了几分鎏金光泽，冕旒下依稀带了几分玩味的笑意：“既然如此，朕也体恤。近来太后畏寒，如此想也体弱，相见唯恐染了风寒棘手。这样，”他转眼，“刘顺，你传朕的口谕去永凉王府，今日入宫一事还是免了。”
　　手秉拂尘的刘顺眼神空洞，闻言仍是道了遵旨。
　　子晋噙着一抹笑意施施然抬眼睥睨群臣，半晌不疾不徐道：“众卿可有异议？”
　　天子权威之下，满堂寂寂。

　　一路穿花拂柳，刘顺凝眸看马，只是沉静模样。半晌他走入永凉王府，对着旧主一字一顿：“永凉王接旨。”
　　正一枚枚吃着贡品葡萄的周子宋挑眉一笑，眼角眉梢皆是懒意，不慌不忙浣了手才跪下。

　　这一跪跪得坦然却傲慢。

　　刘顺面无表情念完口谕。不过数字，却是冷汗涔涔。
　　“臣领旨。”周子宋站起身，一张眉目与子晋隐约相似的脸上多了几份笑意：“好久不见，昭恪。”
　　刘顺脚步一晃，眼底深重的怆然一闪而过：“王爷说笑了。”
　　“说笑，可不是么。”周子宋冷冷一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伸手整一整衣领：“刘公公宽坐片刻罢，昭华，上茶。”
　　刘顺退无可退，面无表情地坐下，看着从屏后走出的男子，口中毫无感情道：“多谢王爷款待。”

　　“刘公公慢用。”昭华亦是难堪神色，一双清透眼眸稍转，多了三分鄙色，手中茶壶倾斜，一道晶亮水弧落进杯中，煞是好看。
　　周子宋端详他二人良久，一言不发。半晌阖上眼轻声说：“今日冒犯陛下，还请刘公公带我入宫见罪。”
　　刘顺脸色一松，站起身领路：“王爷请。”

　　焚香时蒸腾的暖香飘渺，垂首批阅奏章的周子晋听了禀报抬了抬眉不言，只挥手命人去传。
　　远处沉水香清淡，周子晋停下笔，带着最合宜的帝王之态望向他的同胞哥哥。

　　子宋畏寒，犹自披着绣纹张扬的大氅，墨色丝缎上刺金鸾纹耀眼。他便这样含笑做礼：“参见陛下。”
　　“皇兄请起。”子晋不无戏谑的挑了挑唇。他单手支颐，并不赐座，只是泰然问：“将要入冬。不知你身上旧伤可好？”
　　子宋眉梢微蹙，口中淡漠说：“好了许多，多谢陛下关怀。”
　　“你我亲兄弟，自然情分两样。不是么？”子晋往后一靠，淡然笑了笑。“更何况那一箭是朕亲手所射，此中深浅自然是朕最清楚，朕不过问，还有谁能过问？”
　　子宋脸色煞白，只是强自撑出一番风流笑意：“陛下好记性。”

　　三年前。
　　永梁王周子宋带兵入京逼宫先帝让位，一路势如破竹。入京时已是不可一世，幸好勤王军及时赶到，太子亲临城楼之上拉弓射伤永梁王。
　　主将伤重，一时叛军大乱。勤王军趁乱与混入军中的兵士里应外合，一举克下精锐。情急之下，永梁王负伤撤出内城，驻军远离城外数里外。
　　彼时先帝惊怒交加之下一命归西，太子周子晋灵前即位。登基后急令停战，率三千精兵亲自策马入营谈和。重伤在身的永梁王同意交出兵权留住京内，为表训诫，周子晋更其封号永梁为永凉，此后相安无事，一派江山歌舞升平。

　　旧事重提，周子晋一双素来温和的眼眸中皆是讥讽之意。半晌他站起身，手中秉着的笔垂落饱满如珠的墨滴晕在袍脚上，却浑然不觉。两人对视片刻，子宋忽然敛声发问：“陛下今日为何遣了昭恪来。”
　　周子晋冷哼，将手中笔抛下，含着三分和煦笑意七分威胁凉凉道：“你们旧主旧仆如今隔了一道宫墙，相思难免。朕成全你们，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昭恪身为昭华师兄，自幼一并长大……”周子宋阖上眼沈声说。
　　“如今一人犹是亲王亲信，一人却是朕身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阉人。若不是用了他做你可笑野心和愚蠢贪念的祭品，朕又何必养虎为患！”周子晋背过身去。片刻，他只含笑：“但愿你的昭华不要知道是你亲手送出了昭恪才好。”
　　周子宋不语。许久他跪下，微垂的视线丝毫不见谦顺，唯有深深怆然。良久他轻声说：“臣唐突，见罪陛下。还请陛下宽恕，容臣见一面母后。”

　　周子晋气犹难平，沉默片刻只缓缓颔首。

　　所谓君臣罢了。

　　一路渐行渐远，周子宋双手拢在袖筒内，唇色被凉风吹得发暗，连做一个冷淡笑意都是困难。他独自在长风中跋涉，路旁静静跪下一人。
　　子宋脚步一滞，并不回顾，只是凉声说：“起来。”
　　昭华定在地上一般，许久不言。
　　“本王让你起来。”极是沙哑的一声。周子宋转过眼，素来风流蕴秀的眼底俱是黯淡灰烬。
　　昭华站起身，干净清爽的脸容冰冷僵硬地如是石雕木刻般默默。
　　“抱歉。”
　　周子宋阖上眼，径自往前走。半晌身后才跟上缓慢的脚步声。
　　一声又是一声，拖沓疲累，早无情怀。

　　许君离。
　　他醒来，入目便是这三字。
　　他端详着枕边放着的一张朱红字笺，上面清爽的三字，一笔一划深情款款，照得一旁龙纹都柔和三分。
　　真是好命，一梦醒来便有人爱我如斯。
　　这般想着，从床上坐起的年轻男人一|丝|不|挂，只在肩上披了件大氅，在深秋的寒凉里不觉微微抖了抖。
　　“醒了？”坐在一旁半闭着眼睛假寐的周子宋被惊醒，俊俏眉眼带着几分倦意几分懒意。他伸手取过锦被替男子盖上，“你病了好些时候，可算是醒了。”
　　“昏昏沉沉，什么也不晓得。”年轻男人见状大惊，困窘之下喃喃说道。半晌，他抬眼看一看那张字笺，不觉笑得格外清明：“那是我的名字么？”
　　周子宋替他掩好被角的手一僵，眼神暗了下去：“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沉默，许是料到此间的错综。神色一层层冷淡下去，半晌才沉沉点了点头。
　　“许君离，这是你的名字。”周子宋叹一口气，温柔的握住他手。“我叫周子宋，封号是永凉王。这些你可曾记得？”
　　见他不语，周子宋又静静说：“你出门看庙，被灯油烫伤了，又砸了后脑，一路昏睡了许久。此间许多事，你都错过了。”
　　“你最爱热闹了。”子宋叹一口气，轻轻将他搂在怀中。“不过不打紧，你醒了便好。一切都可重头开始。”
　　许君离沉默了半晌，僵硬的身子一分分放松，仍是不确定地问道：“你一直都在吗？”
　　“当然。”周子宋长叹一口气，他垂下眸，温热的唇轻轻擦过许君离的肩头，几多暧昧。

　　红笺被两人渐渐大起来的动作险些拂下床榻，许君离却忽而伸出手紧紧攥住了红笺。任由那一点点渗出的细汗将赤色晕上白皙手掌。
　　男子在周子宋一路柔情的呓语中终是闭上了眼，子宋端详他灯光下清减的容颜，唇畔浮起一朵似笑非笑的弧度，口中喃喃念道：“许君离，好名字。”

　　既得好名好姓，又有一个自称为王的英俊男子一往情深，这样的福气，许氏自然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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