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楔子
天元1129年,初秋。
百姓们没有观赏秋景,名仕们亦没有品蟹赏菊,此刻国土之上满眼皆是迁徙逃亡的民众。
华夏与魏国,是中原势均力敌的两个国家。两国突然在边境开战,纷争不止,于是,只能派出使者在边境交界的长林山会晤。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连续三日也还未果,两国陈重兵与边线,战事一触即发。华夏兵营却忽发瘟疫,死伤极大。猝不及防之下,华夏只得重启合议一事。和谈的地点是两国边境的长林山脚下的银杏林子中。
林素问不清楚为什么这次两国和谈,她会被魏国国君钦点列席。一月前她还在皇宫里吃着桂花糕,听着已经是皇帝的越之墨和自己讨论着尚书大人脸上的那块淤青是不是被夫人打了的话题。
这十六年来,林素问活得十分顺利,既没有经历宫廷里所谓的尔虞我诈,也没有目睹朝代更替的血雨腥风。十六年前,他父亲战死沙场,先皇怜惜她孤苦一人,接到膝下亲自抚养,赐予了长乐的封号,尽管没有皇室的血统,她仍旧有可以保持本姓的荣耀。
但是对于林素问来说,因为打记忆里起这份殊荣就伴随着自己,因此并未觉得哪里不一样,她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和自己的师父叶一城呆着。
想到叶一城,林素问的嘴角便浮出甜蜜来,这是华夏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师,不仅如此,如今叶一城已经是国师中的首座,叶一城的才华如此可见一斑,因此作为林素问和越之墨的先生,他的资格是毋庸置的。
这是林素问罕有的和叶一城出远门的机会,她一路见了百姓的颠沛流离,触目惊心之际,她看着身边的叶一城,突然理解了他。
叶一城的年纪相比起他的地位着实年轻太多,但这些年,南方治水、北方旱灾、西边虫害……都有他的身影,只知道偷空出去玩的林素问,曾经听见民间的说书先生,这样评价叶一城——叶宗师心中装着的是芸芸众生。
芸芸众生塞满了叶一城的世界,从前她不明白,她看见皇城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芸芸众生固然重要,为何小小的一个自己,叶一城都不能放进心里去?这一路北行,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她终于甘心了,是了,叶一城的世界里没有自己的位置是对的。这天下比自己,更需要叶一城叶宗师罢。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头又涌起对自己的肯定:我的眼光可真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好。若是叶一城的世界里装不下自己一丁点儿,那就用自己的全部世界来装下他也不错。
据说边境现在的形势对华夏极其不利,突然其来的瘟疫,让谈判的官员们焦头烂额,自打在谈判的地点落脚后,林素问再没见过叶一城,她每天除了去银杏林子散散步,给远在皇宫的越之墨写信外,无所事事,只等着两国相见的时候。
这日午后,林素问换上了庄重的广袖礼服,梳好发髻,乖坐在帐前等着叶一城带自己去谈判。来人却是另一位官员,解释道:“殿下,宗师还在赶过来的途中,吩咐小人为您引路。”林素问凝重的点点头,起身上车,一路颠簸前行,她挑起车内的帘子,看着满目的银杏叶子,煞是灿烂。
这些时日,她对魏国国君钦点要见自己一面的事情,做了许多推论,可能性最大的,也是她最不愿意想的,便是和亲这种可能了。
她曾听说过魏国的皇室中有不少男子尚未婚配,两国交锋,若是和亲,这是自小的投入成本最高的回报的事情,林素问闭了闭眼睛,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从手腕上退下了一串红色玛瑙的手串,用白绸手绢包好,放在了衣袖内。
这串红如血的玛瑙手串,是叶一城送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她一直都带着,若是真的要和亲,不管对方高低胖瘦,不管对方是否喜欢自己,她都要放下自己的儿女私情,若是嫁去魏国,叶一城便是她不能念想的人,她再也念想不起了。这串手串留着只是徒增伤感和不切实际的念想,还是留在这里吧。
林素问在随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身后是华夏麾下三百军士,已经停住了脚步,看见林素问下车,半跪行礼,双手交错举过头顶,动作整齐划一,道:“长乐公主安!”
林素问转身看着将士们,她很少有这样的规模的出行,因为出行的机会太少。想到自己即将要离开故土,只要和华夏有关的一切,此刻都无比亲切不舍起来,她对着将士们轻一抬手,道:“诸位辛苦了,请起。”她转身,华服及地,旖旎的身影使得银杏林子里突然有了生气。
此刻眼前便是魏国一方,魏国三百将士数排而立,手握长枪青色盔甲,脸上的神色不苟一丝言笑,他们的正中坐着一位华贵的女子,那女子正在喝茶,端着青瓷的杯子喝了以后,放回一边的红木托内,将视线缓缓回转,落在了走过来的林素问的身上,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将醒的猫。
“这是魏国国君。”随从在林素问轻轻道。
林素问的眼神透露出微微的讶异,侧脸冲随从撇了撇嘴巴,心道:这世上原来真的有女大王,这回算是见到了一个活的。她正色回去,走近了微微屈膝行了礼道:“魏王安。”
“长乐?”魏王抬起手正了正发髻上的珠串,问道。
“是。”林素问恭敬的答道,心想这魏王虽是女子,举手投足的作态充满了华贵的气息,想起同样是帝王的越之墨为了一块桂花糕还要跟自己发脾气,真是天壤之别,心中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这华夏还好有叶一城这样的栋梁。
魏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打量了一番林素问,清了清嗓子道:“华夏百姓传闻你的琴声乃是一绝,今儿倒是想听一听。”说着轻轻一抬手,魏国侍从便捧着一尾琴站了出来。
两国交战,虽是和谈,却是千钧一发的较真,魏国君王见的是华夏公主,史官看来足见魏国的诚意,但在魏国女皇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后,林素问身后的将士们皱起来眉头,纷纷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华夏国唯一的公主,在两国和谈之初要为魏国国君弹琴?这是下马威,更是对公主的羞辱,公主的颜面便是华夏的颜面,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林素问自然明白,若是能让这战事化解,别说是弹琴,跳一跳舞说两段乐子,她也是愿意的。面子这东西,向来是给别人看的,没有里子,充着胖子徒增笑耳,一旦有了里子,这面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传闻想来不足以为信。”林素问直起身子,先前行李是辈分上的差异释然。
魏国国君的眼神里透露着有意思的神色,并未生气,笑道:“不过一曲而已,公主未免太小家子气了。”魏国将士的脸上浮出一丝轻蔑的笑。
林素问身后的侍从握紧了拳头,这魏王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哪里是来和谈的,分明是来火上浇油的。
林素问并未生气,相反,她还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的说道:“魏王所言极是,素问从小生长在皇宫里,不怕您笑话,这般年纪了,这回子是出的最远的一回,难免小家子气,请魏王别和我一般见识。”随从松了一口气。
“素问?”魏王蹙眉若有所思了片刻,又道,“我忘记了,你只是被皇室收养,并没有纯正的血统。”魏国军士的脸上流露的笑容更轻蔑了。
华夏有忍不住的战士的手已落在了随身的刀柄上。林素问歪了歪脑袋,又摇了摇头道:“素问是长安人,流的是华夏的血统,很纯正。”
魏王抬眼瞧了她,又落了回去,端起侍从茶杯,用茶盖浮了浮茶面,不紧不慢道:“看来叶师兄说的是假话了,他说着世上唯有长乐公主得到他的琴艺真传。”
林素问被这叶师兄三个字震了震,她叫叶一城竟然用师兄来称呼,想必这两人关系匪浅,这魏王虽出演挑衅多次,但是她的确生的美貌,举止成熟稳当,和叶一城年纪相当,背景其实又是很般配,最重要的是,叶一城对自己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很久了,或许,向魏王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叶一城罢。
“这次见你,不为别的,是为了两国的战事。”魏王起初的几句激化她的话,都被林素问轻轻化解,而这话却叫她神色微变,这话与之前的相比,差别并不大,杀伤力不过在与叶师兄三个字罢了,她心里明白的很,可越是明白的很,便对这个初见的女孩嫉恨的厉害。
林素问回过神来,不疾不徐道:“是了,琴声什么的都不打紧,战事才是要紧。”
魏王嘴角的冷笑渐浓,道:“琴声怎么就不打紧了?”她想起了那一夜,她月下见叶一城,她问他“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她没有皇室的血统,比你小了整整十二岁,她什么都不会,哪里比的过我。”
“她会弹琴。”清冷的月色下,叶一城淡淡道。
“我也会弹琴!”她不服气的说道。
“她的琴是我手把手教的。”
“可我们的琴艺,出自同门,有什么区别?!”她反问,带着骄傲带着不甘带着醋意。
“素问的琴,有天下最干净的声音。”叶一城转身定定瞧她,“出了师门,如今你我,已无同门情谊,只有各自的天下苍生,你要战,那便战。”林中他拂袖而去,不曾回头,恋恋不舍的从来只有她自己一个。
最干净的声音?这六个字,在她脑海中盘旋,像是尖锐的刀子落在了她的心头。她有天下无双的琴谱,她会世间罕见的指法,她曾寒冬酷暑也不停歇的练习,难道她的琴声不够动听不够高雅不够打动他妈?!她不服气。
魏王的声音略提高了一些,她也直起身来,走到了林素问的身边,太阳渐偏,山林的尽头有一个男人,身骑白马往这里赶来。
“我今儿准备了两件东西,一个是你见着的琴。”她轻一抬手,侍从颔首捧出了一只灵巧的三耳酒樽,“这里头装着我辛苦求来的酒,这酒有个神奇的作用,喝下它的人,一炷香后,可以忘却自己最心爱的人。世间的烦恼,不都是情字么,所以它的名字叫忘忧,本想赠给叶师兄,他没有来,真是可惜了。本想听你弹过琴,看他喝完酒,便给上我的第三份礼物,魏国大夫们治疗时下瘟疫的方子。”
林素问明白了过来,恐怕这个女皇帝和自己差不多,都倾慕着叶一城,但叶一城并未垂青于她,她千辛万苦约自己来,真的只是为了弹一首曲子吗?林素问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那随从捧着的琴上。
“这酒我来喝,这琴我来弹,那你还会给我方子吗?”林素问真诚的问她。
魏王一怔,带着玩味的笑容打量了她,道:“可以。”说着她招了招手,那捧琴的侍从走上前来,她揭开了琴旗,一把伏羲无弦琴映入眼帘,她扯下一根头发,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将发丝放在了琴弦上,转瞬,发丝断成两截,落在了银杏叶子上。“还弹吗?”魏王微笑的问道。
林素问直直的看着琴,心中舒了一口气,原来她并不需要和亲,远离故土。
“公主,请三思。”
“公主,我们不怕打仗。”
“公主,御医们已经在研究方子了,相信很快就能研究出来……”
……
林素问侧身看了看脸上写满关心的将士们,轻轻笑了笑,抬头看了看直入空中的银杏树,那树林的远处,骑马的男子更近了些。
“弹。”林素问的声音里,没有负气,没有胆怯,她走到了那侍从托着的酒樽前,双手捧起。
“喝了便会忘记你的心上人,你舍得?”魏王笑道。
林素问没有答话,她仰头便喝尽了樽中酒,对魏王道:“你以为我是为他吗?”她嘴角噙着苦笑,摇了摇头,“小女子忘却心上人,是挺痛苦的,但是一个公主,忘却心上人,装下一个芸芸众生,不是应该的吗?我自小锦衣玉食,受皇家恩泽,百姓眷顾,如今到了回报他们的时候,与儿女私情无关,与我血统身份有关。”林素问扫了一眼周遭的林子,挑了一块平实的石面走去,盘腿而坐,整理好裙摆,她抬起头,冲不远处的随从道,“拿琴来。”
两军战士不再言语,魏国的战士们脸上原本嘲弄不屑的表情都已不见,屏气凝神;华夏的战士眼中满是感动敬畏,他们直着身子,目光都落在坐在那片石头上的人身上。
叶宗师下月生辰,林素问原本准备了这首曲子送他,大战在即,这位忙的脚不沾地的宗师,恐怕也不会过什么生辰了。此刻虽然他不在场,虽然林素问觉得他的心上人心上是没有自己的,但是他们有着同样的一个芸芸众生,在自己还最后记得他的时候,弹一弹,算是她爱情的绝唱罢。
她的琴是叶一城手把手教的,其中最独特的指法叫做“指走偏锋”,不同于寻常琴者弹琴时用指甲的正中触碰琴弦,她的指法恰恰是用指甲右侧的三分之一处触碰琴弦,这本不是什么难事,珍贵在一整首曲子,每一个音都保持这样精准的力度,因此她的琴声是华夏一绝。
但是在剔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指尖传来的痛远比她想的要的厉害。,她不能停下来,瘟疫四溢,最耗不起的是时间是百姓,她的脸色虽然平静,但是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林中的鸟儿也不再叫唤了,秋蝉都已经噤声,她的琴声弥漫在了簌簌落下的银杏叶子中,林子远处越来越近的骑马的男子似乎也听见了声音,他仰起头看了看四周,扬起了马鞭,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她的指甲开始裂缝,琴弦上出现了一层血珠,手指连心,寸寸是血。
魏王将茶杯搁了回去,她仔细瞅着林素问的表情,努力听着林素问的琴声,她怎么也不明白,琴声可以欢乐可以悲伤,干净到底是什么?直到她弹至此,她依旧没法体会,干净……是个什么东西?华夏战士的眼眶中泛上了一层水雾,男子们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跟着林素问的随从弯下腰去,半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
林素问只觉得钻心的疼痛,指尖发麻,在这首曲子需要以“轮指”来达到最精彩的部分的时候,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发出声音,一只小鹿探出了脑袋,瞧了瞧四周,然后轻轻走到了林素问的边上,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慢慢的靠近,随后坐了下来,将头搁在了她的裙摆上。
阳光渐斜,如火的光的尽头,提剑而来的男子,无比惊讶的看着此时的情形,队伍中有人认出了他来,轻声道:“叶宗师……”
士兵们缓缓的让出了一条道让他前行,他的目光落在了林素问沾满鲜血的手指头上,目光中尽是心疼和怜惜,他叫了一声:“素问……”
林素问眼下只有琴弦,这轮指的角度和次数没有丝毫的偏差,琴声幽静,在收尾的最后一个音里,她如释重负的顿了顿,来不及抬起头来,她便闭上了眼睛跌落了下去,那双手鲜血淋漓,在银杏叶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
眼前是一个穿着白衣黑边的术士模样的胖子,周围一团迷雾,林素问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坦,手指的疼痛也已经消失了,她看着这个喜人的胖子,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那胖子见她醒了,笑了笑,走到她跟前道:“姑娘,这里是三界轮回的死角处。”
林素问不理解的摇了摇头。
“你如今已经忘记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可上天怜悯你们,所以你可以在这里等他。”
林素问皱着眉头仍旧有些迷糊,这胖子憨憨的笑了笑,冲林素问道:“附耳过来。”
林素问好奇的靠耳过去,听那术士轻声说话,先是摇头,随后蹙眉,再接着惊讶的瞪了瞪眼睛,随后感慨的点了点头。
三界轮回的死角,是一处客栈,这世上心有慈悲的人,在最悲痛的时候,便可见到,这里的客人,可以以命换命真真切切的回到过去,弥补当年的遗憾。
有什么样的遗憾,会让人愿意付出生命?林素问不解的想:而自己,真的可以在这里等到已经不记得的那个人找到自己吗?她心中有些许疑问,可总有一处柔软的无法触碰,等自己恢复记忆,等那个人来找自己,等一个圆满。她笑了笑,接过那胖子递来的新茶,她仰头饮下后,那胖子意味深长道——
“你这一饮,是全天下人给你的慈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