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博士的高贵论

　　七月流火。
　　【夏宫】重湖揽月。
　　这个楼盘是桃源境近年来在杭城重点推的一个高端盘，中式园林别墅，地段不中不偏，闹中取静，别有洞天。
　　可据内部人士透露，桃源境目前资金周转有些困难，为了给另一个西式高端盘帕格尼尼狂想筹集启动资金，重湖揽月要走降价抛售直至售罄的道路。说是抛售，众人不免失笑。别墅主打300+的平方数，30000+一平的报价，就算是成本价，也得出个千万一栋啊！对业主来说，一平降一千就是几十万的损失，据说至少降两千，搁谁能淡定？

　　众业主这不一早就聚众闹事，呃不，申诉维权了么。
　　按说置得起这豪宅的也都不是普通人，都是些身份顶金贵的。但越富裕就也就越是精打细算，众业主除了有钱这一共同特质外，素质那是良莠不齐，保不齐还有作风匪气十足的□□，也不为了钱，就为了不放过任何机会尽显神威。另有不少金贵的斯文人也就派了不大情愿做这不金贵事体又不得不丢了金贵来维权的家丁、小辈来了。

　　比如王氏小辈王弦歌。
　　弦歌自认自家是金贵的一家子，自己也是个金贵人，不单金贵，还斯文。
　　可不是嘛，循着族谱追根溯源，她家怎么也是魏晋金陵王氏一脉，两千年来气脉不断的贵族，门阀世家。可惜复兴了没落了又复兴了没落了又复兴了没落了又……没落了。

　　王弦歌觉得就她妈无论如何都要掺一脚业主维权行动，然后她还没有小厮可派这一点就能充分说明，她家着实是没落了。
　　可不是嘛？以蝇头微利动宁静淡泊的修身之境，窥不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哪里守得住行止雍容的贵族之气？明显是穷了就不得不处处小心经营了嘛。

　　然后再听听她妈硬要她来时说的话：“我们家仨就你闲得发慌，成天不知道捣鼓什么，神神叨叨的，读书都读呆了，还不如每天蹲点盯梢去，看看大千世界民生疾苦纷繁复杂。再说就你一人住杭城，这楼也就是给你的，你不去谁去？”
　　王弦歌心道自己学的可是古代文学的诗文与诗文批评，从小到大一路跳级，24岁就博士后出站修得正果，又师出名门，完胜学历体制了好多年，搁以前可就是神童级的殿试状元；现在怎么说也是杭城O大最年轻的讲师，副教授指日可待，多混几年教授也不是问题，古时那可是直奔五经博士、翰林院编修、太学祭酒去了。其母宁氏居然给她贴闲得发慌瞎捣鼓、神神叨叨犯痴呆的标签？！

　　再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王氏家学都没了也罢，怎么能作为家长还鄙视圣贤书呢？诗书传家的治家之道都到哪去了？
　　王弦歌觉得王氏一定是因为跟从商的宁氏联了姻，特别是王家长子娶了宁家学工科的大小姐，这才从文化品格上就low了，自此从内到外都没落得再无复兴之望。

　　没落的王氏大小姐也没法子，母上宁氏大小姐放了话了，保不住这房子的身价，就将她的产权没收，别无二话。她身为五经博士太穷，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再说了，圣人以孝治天下，忤逆尊长是乱了纲常。何况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能事急从权的才是栋梁材，真君子。她也并非没有斯文人的原则，一直以来淡泊功名利禄，粪土金玉王侯。虽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她这是以孝悌为先，善于权变。领了母上的命去维权，说到底还是行道不违本心。

　　说起来，她家挑这别墅也挑了很久。最后为了照顾她的喜好才勉为其难地选了这个盘。
　　要依着宁大小姐那留洋回来的崇洋媚外的倾向和天/朝土生土长的暴发户品位，一定更中意那个什么即将启动的帕格尼尼狂想。
　　所以看楼那当儿她就不断在与宁大小姐进行口舌之争。

　　王弦歌没看多久就属意【夏宫】重湖揽月，虽说这名儿也取得有点华夷交杂，不伦不类的，但到底能让人想起那句“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意境和气派都是有的。而且是中式园林别墅啊，开发商有眼光，明白中式的精髓在园林，别墅倒是不大，但附加面积和公共设计没的说；房子本身是悬山还是拱券都不重要，园林别致才是真中式。
　　看到后面，宁大小姐中意的什么维也纳、维纳斯、喜来登她都直接一个白眼翻过去，吐槽都不带停：“名字起成这样就已经俗不可耐；风格还都是廉价的巴洛克；文案还做得那么差，这房子谁买啊，买了也必然不能诗意的栖居。”

　　宁大小姐冷冷暼她一眼：“说了是给你这成天从书里抬起头来，就一脸恹恹的抽了鸦片烟般无比陶醉迷狂、魂飞天外的呆子住的吗？”
　　“妈，我这不是还没地方住嘛，你怎么忍心只考虑升值有望转手方便，就要买土豪暴发户中意的楼盘呢，我可是你亲闺女啊嘤嘤樱——”
　　宁大小姐继续冷笑：“你哪里需要住的的地方，直接图书馆安个窝不就好了。”

　　“话不是这么说啊妈，你也知你家闺女境界还不高，又不是贤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搁古代你女儿定是要高台榭，美宫室的；搁现在也是学了马列的人，明白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安居才能治学啊。”
　　“这会儿知道谈物质了？早让你跟着在家里做，你都干什么去了？”
　　“这不是‘人各有志，出处异趣’么，从商实非吾愿又非吾长，不因材施用，必然毁折。再说君子成人之美，而不勉为其难。”

　　“从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看你惯来痴痴傻傻，不想却是大智若愚，一边自个儿跟物质撇了个干干净净，一边就着物质跟你爹娘挑三拣四，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王弦歌听到这里也就不再辩，兀自牵了嘴角笑得一派奸猾。情知母上这已经是妥协了，刚才说话的语气，不过是嗔，内里都是宠。
　　重湖揽月的别墅就是这么买下的。得来不易，怎能放弃守成。

　　而这业主维权连着今天就是第十天了。
　　第一天王弦歌还上了点心，认真地凑了个热闹，第二天就发现根本没了必要。每天就是拉锯战，达不成共识，还打不起来，老没意思了。
　　但饶是如此，也得天天蹲着。平日里造造声势，形势不利就按兵不动，形势利好就趁火打劫。保住了房子的身价，才能保住自己的产权。

　　这会儿她正坐在售楼大厅偏僻的角落沙发里看书。这座已然成了她的专属御座，每天过来沙发上尊臀的凹陷都还在，十天都不带挪的。
　　刚开始售楼小姐还会过来殷勤接待，到后面，茶水都懒得倒了，王弦歌再不用跟人家摇头摆手打哈哈了，倒也乐得清闲。
　　她闲闲翻开《周易》，准备下个学期的古代散文课。

　　十点了，服务台每天这个点都要迎来第一个骚动的小高/潮。
　　前段时日，维权团也无所不用其极，喊口号、贴字/报、妨碍交通和交易样样来，可效果就像诸葛亮屡次三番阵前开骂甚至不惜送女人衣服来激司马懿出战一般，司马懿就是不怒不躁，按兵不动。
　　此时王弦歌也照例探头看了一眼，这次却不同以往，眼中居然闪起了热烈而振奋的光芒，忙不迭地给基友打电话：“喂喂喂，小虎，是我。十天之痒，今天肯定要打起来！要不要换你来蹲点，反正你也正研究群体性事件，多好的案例！”
　　那边厢小虎大骂了一声神经病，守的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王弦歌这才收了手机，专注事态发展。

　　边上每天买了菜就进来蹭空调茶点的大妈看着她骤然全神贯注的样子，虽未看出端倪，但八卦本能启动，也兴致勃勃地开始观望，还不忘问她：“这边看着跟平日也没差，怎么小姑娘你就断定今天会出事呢？”
　　王弦歌双眼直望前方，眼睛都不带眨，无意识地摸了摸桌上已经合好了的《周易》和《程颐全集》，道：“读过《周易》和有点常识的都知道啊。”
　　大妈看了一眼扉页上的八卦图，兴奋道：“小姑娘你会算命不啦？”

　　王弦歌只道不会，但阿姨你可要仔细你的菜了。
　　在大妈疑惑不已的询问下，自动切换到课堂模式，耐心作答：“虽然我们学院派的不像民间那样精研八卦命理，但《周易》的精髓不过两点，一是阴阳调和，就是一切都要参照自然规律，和谐有序地稳定运转，一旦阴阳失序和失衡，都是不好的，必然会出问题；二是见微知著，就是于细微变化的端倪和趋势中窥见事物发展变化的大势，预测未来。同时根据细微的变化因势利导，趋吉避凶。之前打不起来都是因为双方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我知道必然会出事就是因为从一些细节看出了要失衡。”

　　大妈听得混混沌沌。
　　王弦歌只好继续解释：“其实还是靠常识啦。阿姨你看，今天突然来了看似来头不小的年轻人，估计是家族企业内部的少东家临时空降什么的。一副专横跋扈血气方刚却又经验不足的样子，业主几次挑衅都没怎么沉住气。打起来也就分分钟的事。”
　　大妈听着就果断抱紧了自家菜兜，王弦歌言毕也仔细地把自己的宝贝书往怀了拢了拢。
　　结果身边突然走过一个人，惊得她手一抖差点就把宝贝书摔地上了。

　　定了定神，只看到一个好看的身形轮廓，侧脸分明的弧度。
　　重要的不是这个。
　　是这闲庭信步的翩翩仪态。还有，不知怎么形容的……莫名其妙的……世家风范，真的莫名其妙，她最熟悉的有这种感觉的还是她那个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现为国宝级佛学大家的爷爷。她长到24岁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年轻人带着这种气度。让她这个同龄的没落世族子弟情何以堪。

　　服务台果然开始打了。
　　“我们当然会尽量顾及旧业主的利益，但毕竟的剩下的别墅产权在公司手里，我们有权调整销售策略，合理处置销售剩余房源。”
　　“直降两千也算合理销售？！我们买的时候怎么就说是成本价了，死活降不了？！”
　　那个空降小伙果然沉不住气：“说白了，房子是我们的，爱怎么卖是我们的事！什么时候买是你们的事！”

　　此言一出，维权团果然瞬间沸腾：“你们怎么说话的！”
　　“这不说人话了，还听不懂吗？”
　　结果不知哪来的□□业主示意手下从哪抡了几个花瓶，又拆了几根钢管，就这么凶神恶煞的围了上来。

　　售楼经理听了空降小伙的话还在头脑轰鸣，这下看架势整个都懵了，努力醒起最后一点精神，赶紧牵了空降小伙的袖子，哀哀恳求道：“二公子，您先消消气……。这里留给小的就行了。”一边示意售楼小姐赶紧拉空降小伙去喝茶。
　　售楼小姐才二十出头，哪经过这种阵仗，一张小脸煞白着在一旁战战兢兢，此时如蒙大赦，就要伺候着主子一同遁去。
　　没想到空降小伙一把推开了她就是不走，捋了袖子还就摆开了要打的架势。

　　太远了听不清楚。王弦歌只好捧着书从远处挪近了点继续观望，连带着大妈也搂着菜跟了来。
　　王弦歌一边看就一边感慨，这空降少爷应该去娱乐圈当个打星啊，这模样也好，反正没脑子有身手的。留这就只能干俩事，砸手下饭碗兼带祸害观众性命，然后败家。心道这是个绝好的案例啊，下次跟宁大小姐理论“不因材施用，必然毁折”的时候可以用上。
　　几个惊险动作过后，她按着呼之欲出的小心脏，只恨手头没有糖果瓜子，让好戏看得更尽兴些。

　　这不，只见空降少爷一手肘击在一名莽汉的腹部，立仆！一回身飞腿就踢向了一位壮汉的膝弯，旋跪！这都赶上传奇小说了！
　　不好！一猥琐男手持花瓶趁人不备背后偷袭！眼看花瓶就要砸向空降少爷的头颅！
　　王弦歌最怕血花四溅，大喝一声：“小心！”就赶紧捂住了双眼。画面“太美”不敢看。
　　几分钟过后，世界却没有崩塌。

　　王弦歌睁开眼就发现刚才的武侠片还没完，居然换了人继续打，主角就是刚才那个狠狠惊艳了她一把的闲庭信步君。心道这真是国产武侠的良心之作。
　　售楼经理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脸终于得救了的表情，崇拜地唤道：“三公子！”同时不忘再次示意售楼小姐赶紧拉空降少爷去喝茶。
　　空降少爷似乎也乐意退居二线，站在一旁两手抱胸，一边观战一边道：“多亏三弟救驾。”

　　三公子一边打一边连气也不喘地道：“维护业主利益，为业主服务是我们的义务，我们会尽量维持房价水平，以免损害业主利益，同时扰乱市场，也给桃源境但来负面影响。但对维持房价的绝对稳定，我想我们并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桃源境恳请各位业主理解，现在是市场经济，桃源境的开发营销也受制于市场规律，降价售房，不仅诸位旧业主不满，我们也实属无奈。”
　　“对旧业主，桃源境将补上部分差价或减免物业费。不日将通知诸位。还请各位业主高抬贵手。同时对这期间双方的摩擦和不愉快，我们诚挚道歉，恳请原谅。”

　　“此话当真，谁敢保证这不是权宜之计，推诿扯皮？”闹得最凶的□□业主说着又示意手下轮番围上，俨然愈挫愈勇。
　　“桃源境的招牌众业主都是知道的，本周内必给答复。”
　　看着几个粗莽大汉接二连三地倒下，王弦歌直扶额。
　　这些个笨蛋。摸了十天的敌情，那是知己知彼百战不die。但现在形势有变，不应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么？再说对方也已松口，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理应见好就收，稳扎稳打，徐徐图之才对。

　　在这一轮合围中，为了证明自己真心不愿伤人只想好好谈话的诚意，三公子用的全是巧劲，没有正面的肢体冲突，三公子避得干净漂亮，莽汉们也被制得心服口服。
　　动作优雅流畅，笑容也叫人如沐春风。
　　这才是闺秀的良人，怀/春/女的檀郎啊！
　　王弦歌的脑中突然浮现了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等等！这不科学！
　　这是站错队了吧，她这怎么看都是临阵倒戈，身为维权团成员的身份认同都到哪去了？！
　　好在双方终于重新找到了平衡，达成了共识，冲突告一段落。战争平息，站队就没那么重要了。她也就想收拾收拾东西，回家跟宁大小姐报告去了。

　　谁知刚起身就被三公子拦住了：“这位小姐，误伤了你真的很抱歉。”
　　王弦歌一脸疑惑道：“我没事啊。”
　　直到三公子不知从哪掏了条簇新的丝巾拭了她额上汩汩而流的殷红鲜血：“是被刚刚飞溅过来的瓷片误伤。”
　　王弦歌盯着那条丝巾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看戏都看疯魔了么？！眼光再往下，看到怀里那本《周易》已经红了一片。
　　登时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倒地之前大概是落入了某个臂弯，模模糊糊间还听见那个如沐春风的和煦声线唤道：“醒醒！醒醒！快送医院！”
　　原来你不盛开，闲事也自来。
　　王弦歌第一次觉得古今传奇话本诚不欺我。才子佳人戏都这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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