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鲤旧梦

　　他说：王鲤，你跳吧，你跳下去我就和你一了百了，此生永不相见，再不纠缠你，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吧，我还你自由，准你走出这王府。
　　他颀长的身影立在望江亭上，四周江边的灯火明明灭灭，给他带上一层盈盈的光晕，我的眼前一片恍惚，他以为我不敢跳，他以为！
　　我决然地跳了下去，一如十年前的那个早上，奋不顾身地翻入长乐江。
　　忽然想到那首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睛。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临江仙
　　恍惚中，我的意识回到了儿时的长乐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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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一家去往南苑的渔船上，我那素未谋面的阿爸是一艘游船上的杂役，而阿妈是另一艘游船里的歌女。至于他们在哪里，长什么样，我不是没有关心过，但日子久了，他们也就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梦，一团永不可见的幻影。但梦想不能当饭吃。现在我只专注于采满足够的莲子弥补家用，让年迈的锅爷和弟弟在长乐江的冬天里不至于吃不到饭，让锅爷的罗锅背也不会开裂抑或疼痛，而我自己，也不用上那条“领江轩”，把晒好的苦莲心给月娘和麝娘，煮给那些喜欢在临江轩里喝苦莲酒唱湘洲曲的伶人和王孙贵族。
　　若是如这日的夏天，我在江里随着弟弟一起打挺，翻水跟斗，用舟上的一个淘米淘得发白的葫芦瓢舀水玩水流星。累得直到嗓子都笑哑了才慢慢悠悠在锅爷的吆喝声里爬上渔舟，和弟弟一个枕着一个老虎枕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了自己被阿爷抱住，然后晃晃荡荡地睡到了什么地方，“唉……”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一双温暖细腻的手抚摸了我的额头，我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在我面前，却忽的脑门儿一阵刺痛，然后，天旋地转，我睁大了眼镜，然后又无力地闭上睡了过去。
　　梦里的锅爷背也直了起来，他手上的水烟斗变成了一枚剔透的，绿汪汪的东西，弟弟……也不见了。咦！弟弟呢，怎么不见了？我揉了揉胀痛的脑门，只看到自己坐在临江轩的甲板上，日头热辣辣的晒着我。我身上还是昨天那套爷爷的麻褂子，脚还是那样的赤着，在阳光下闪着让我心慌的光芒，旁边的站了好多人，我似乎是在临江轩的甲板上。
　　昨晚爷爷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阿鲤，不管发生什么，你的阿爸阿母都希望你能坚强。”
　　一种莫名的恐慌忽然袭击了我：“我的爷爷呢？我的弟弟呢？”我站起来对着旁边的人群大喊大叫，月娘冲过来抱着我，对我说“阿鲤别怕，你爷爷和弟弟已经在天亮前离开长乐江了。”
　　我楞了一下，身边的喧嚣一瞬间都寂静无踪，然后我大喊：“胡说，你、你胡说！我爷爷呢？我弟弟呢？”
　　月娘过来一把抓住我，锋利的指甲让我一瞬间因疼痛而惊醒，却又马上沉睡到无止境的恐慌和惊怖里。她把一块儿翠绿欲滴的碧玺放在我手中，爷爷说过，这块儿碧玺是他用命换来的，见到这块儿玉，就是见到他本人了。这块儿玉既然在月娘手中，那锅爷……我不信，昨夜我还和弟弟在一起游水，锅爷还帮我圧好了被角，怎么会抛弃我了呢？
　　“我不信！”
　　我跳将起来，在画舫里拔腿跑。没有什么能让我停下，仿佛只有风声对我说：“快点跑！”游船里的鎏金画框里排放的苏绣梅兰竹菊和仕女，随着我剧烈的心跳而颤抖着。
　　有什么绊住了我的马褂，在我冲向另一头甲板外一望无际的长乐江前，一条马鞭狠狠地将我的足踝缠住，用力一扯，我倒在地上，手也磨破了，撞到粗糙地板的膝盖钻心的疼。肩膀因为受伤而剧烈地疼痛，那是画舫里那把八仙桌惹的祸。
　　我大喊大叫，挣扎着，哭泣着，对着旁边围观的伙计们说着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希望他们能让我回到小舟上，回到爷爷身边。他们轻蔑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一个八岁瘦得像猴儿一样的女疯子。
　　“啧啧，这是在做什么呢？又是哭又是闹的？平白扰了我的清平。”一个粉衣玉带的公子向我翩翩走来，手里拿着一把哗哗响的算盘。老远远就有一股脂粉味儿，我这才看清是他身边的一个马夫模样的壮汉拽着那条马鞭。“你放开我！”我忽然没那么害怕了，我不信好端端的锅爷和弟弟会消失。
　　“放开你？”拿公子说话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鄙夷的笑意：“凭什么？”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拿着那把算盘哗啦啦算了起来：“第一，你在我的船上躺着，把我的檀木甲板濡湿了，纹银一百两；第二，你把我的千挑万选来的心头肉月娘吓得半死，纹银两百两；第三，你又跑又闹，大哭大叫，震得我的苏绣和船上养的六十六盆湘妃竹和十二个金钗内心惶恐，惊叫连连，也许一个月内都不再敢回想这样的早上，最少六个金元宝。
　　另外，你扰的本少爷睡不好觉，这一个月的进账都要重新再算，这个就算你赔六十个金元宝都不够吧！”
　　我心头震惊：怎么有那么无赖的人，万般委屈忽的又涌上心头，不由得连声啜泣起来。月娘过来把我搂进怀里，连声安慰着“你别难过，少掌柜只是吓吓你，并不会真当回事的。”
　　那粉衣公子冷冷哼了一声，正要发话，我大声说：“这个无赖血口喷人！”月娘脸色一白，来不及捂住我的嘴。
　　那公子一拍那把受苦受难的八仙桌，颤抖着站起来对着我大喝：“你胆敢骂我！！”手还没抬起来就直挺挺地朝后倒在椅子上，似乎是晕厥过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住了。旁边的莺莺燕燕全都冲上去对着他又是揉胸又是捶背的，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面色苍白，我这才看清这个少年的长相。
　　等我后来看了书识了字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清俊都不为过：面若白霜，眼若丹凤，眉色浓而纤长。瑶鼻微勾，淡色薄唇轻抿，五官可谓精致玲珑。
　　可是，此时我对他的认知就是：“临江轩的少掌柜，长乐江上最富足人家的嫡子，林江鸣。”
　　他喘着气，一双翦水秋瞳狠狠地盯着我，过了好久才恨声道：“把这只瘦猴儿给我丢下船去。”
　　月娘大惊失色，跪下来对着他不住地磕头求情：“少掌柜，您才下令把她捞上来怎么又要把她丢下去？”说罢一把拽住我说：“阿鲤，你快认个错，认个错少主子心头火灭了就把你留下来了！听话！”
　　锅爷说过：“王鲤，你是个女娃子，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气节和自尊，荷花出烂泥而不染得是少数，你进也别进那烂泥巴里去！”
　　我可不是出身高洁的荷花，绝不进那烂泥巴里去。我昂起头，大声说：“不求！就是不求！”
　　“啪”地一声，一盏滚烫的茶水碎在我的脚边，烫的我的足踝上的伤口“嘶”地疼了起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两个壮汉把哭泣哀求的月娘驾到一边，然后走过来，一把架起我往船舱外边走去，我本能的意识到了危险，一口咬在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人一声惨叫，骂了我一声直接往地上一砸，我眼冒金星，心里头却只想一句话：“王鲤！活下去！”他拿着一块巨大的石匾向我走来，狞笑着。我挣脱了马鞭，在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尖叫声中滚下了船舱，跳进了水里。
　　恍惚中，我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下坠，下坠……又好像在慢慢地，一个劲儿的向上飞翔，像只荷叶上调皮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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