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

　　他还记得那一晚，仿佛近在眼前一般。窗外很喧嚣，房里有他和母亲。父亲靠着门，蹲着，抽着他的长烟管。
　　“秋哥。”母亲开口，声音很是忧虑。
　　“我知道。南南不会有事。”他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永远坚定得让他安心的声音。
　　窗外有被唤作汽车的东西驶过的声音，像是绝望的兽发出的悲鸣。呜呜咽咽，他听来，竟然这样让人心慌。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家里虽不宽裕，却也总有欢声笑语。母亲脸上总挂着笑，像是温暖的冬日阳光。父亲总爱穿着中山装，刚毅却并不严肃的男子。
　　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快要忘记了的。

　　进来了一个男人，站在黑暗里，看不清晰.浑身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味道。男人关上门带来的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妈。”他轻轻叫着，想要得到回应。
　　女人却把他扔在床边，急匆匆走向男人。
　　“求求你！求求你霍老板，霍老板秋哥他只是想给我个家，秋哥他….”
　　“婳婳。”男人轻轻开口。“你干嘛跟我说这些，秦一秋几年前走的时候，可是一点儿没后悔。”
　　母亲的神情开始绝望，一双大眼仿佛快要裂开似的看着被叫做“霍老板”的男人。她抓住他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她急促的喘着气，额上渗着汗水。
　　他弄不明白眼前的状况，却又不敢做声，小心翼翼的呼吸着。
　　几乎是快从耳边溜走的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传入耳朵。是父亲。
　　父亲起了身，走向男人。
　　“咚！”
　　父亲跪下了，仍是一脸的坚定。母亲啜泣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父亲。
　　“未明。”
　　长久的沉默，久到时间好像静止在这一刻了一般。他不敢说话，呼吸都想憋住了。满手心的汗让他很难受，他想说他很难受。可他开不了口。
　　父亲终于开口“对不起。那时候，我只能躲。我答应过婳婳他父亲，那是我欠他们的。”
　　男人猛地怒吼“我只问你！你到底…”
　　“未明！未明不要再拖了，我知道你能逃，再拖下去你也走不了！”
　　男人突然笑起来。
　　“哈哈哈。又是这样，这次是不是我又要保你们一家幸福？秦一秋你可真狠！真狠！”
　　“未明！我只求你带他走。”父亲突然指向他，他瞪大眼，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男人慢慢转向他，挑挑眉，问道：“你儿子？”
　　父亲脸上浮现出微笑，看向他。
　　“恩。未明，我欠你好多，真的好多。你带他走，我们…….我们……”
　　男人也笑起来。
　　“你终究还是说不出那个我们。婳婳，你要跟他一起死了。你永远都比我幸运，你刚刚叫我什么？霍老板？呵呵，还真是客气。那你们就一起死吧，死的远远的。都滚，滚出去，出去就可以死了。”
　　父亲竟飞快地站起来，拉着母亲的手就往外冲。他坐不住了，从床上跳下来，大喊着：“妈！妈！父亲！我不要在这里！爸爸！爸爸你带上我！爸爸…..”
　　男人却拉住他，紧紧地扼着他的喉，话里的寒意冻住了周围的空气。
　　“再动一下，我就掐断你的喉。”
　　他终还是被吓住了，停住脚步，看着父母奔出去的身影，泪盈了满眶，却是一直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砰！砰！”
　　干净利落，不带一点感情。他知道，他从今往后都只能一个人活下去了；他知道，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清爽而幸福的午后，在这两声枪响中，彻彻底底成了过眼云烟。
　　男人的手微不可闻的抖了一下，他却感觉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滴落头顶的冰凉液体。
　　他双腿发软，竟就这么坐了下去。地板的寒气侵入身体，他不可抑制的发抖，心底，是无声的，无法停止的呐喊。母亲…父亲……
　　男人却在此时望向他，语气冰冷依旧。
　　“你坐在那里做什么？不想死就起来跟我走。”说罢，便大步向外，头也不回。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疯了一般跟上男人。男人踏过他父母尸体的时候，微微侧头，他能看到男人的侧脸。车灯打在他身上，成了一大片的阴影。有日本兵举起枪，然后被按了下来。
　　“今后你不姓秦，是我霍未明的儿子，叫霍秦。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你的父亲只有我一个。”
　　泪水盈了眼眶，这一切对他来说，终是难以接受。他抑制不住的抽泣却又不敢出声，他怕惹怒了他。
　　男人打开车门。
　　“上车。”
　　他静静跟着，没办法违抗。
　　车上的他竟就这么睡了过去，因为疲倦，也因为恐惧。霍未明看着这个孩子，眼中流露的，是参不透也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揉揉太阳穴，微微眯上眼睛，低沉却露着威严的嗓音缓缓流出。
　　“暗夜，去琴师苑。”
　　前座的男人微微点头，轻轻回了一声：“是。”

　　琴师苑，故名亦能思意，是霍未明培养琴师的地方。刷了朱红漆的高墙墙体斑驳，老董听说少爷回来了，忙掌了灯，拉开那吱呀作响的老门。
　　“老董。”霍未明对着老管家微微颔首，抱着霍秦走向南苑。
　　“少爷您…”老董感到惊诧，南苑是少爷和秦一秋之前住的地方，少爷依着南苑建了整个琴师苑，却是不准任何人踏进一步，坚持到近乎固执的习惯，老董看着心里疼，只觉两个孩子都让人糟心。
　　霍未明没有停下脚步，只在蝉鸣中轻轻道了声：“这是他的孩子。他死了。”
　　有树叶落在头顶，秋天快到了。
　　撩开许久没触碰过的床帘，熟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霍未明的肩膀不可抑制的抖动，见了风霜的眼角有微不可见的晶莹。
　　“你爹以为我要走，我不走，我就守在这儿。”
　　“呵，我要守住南苑，人没了回忆还怎么活，你说对不对？”
　　霍未明竟是哼了调离开，烛影摇曳间，霍秦睁眼，看着那呢西装包裹的身体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喉间溢出的声音婉婉转转。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直到那身影走得远远的，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了。霍秦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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