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美丽有多美丽

　　每逢谷雨前后，玉桥镇总要接连下几天透雨。
　　今年谷雨已过了两天，天气虽然阴沉的厉害，那场叫人牵肠挂肚的雨却一直没有来到。
　　到了傍晚，天边微微发亮，亮了片刻，雨丝终于淅沥沥的落下来。
　　已是晚饭时分，场院和石板路上都悄无人声，只有雨水滴滴答答的打在地面，溅起一朵一朵的小水花。
　　沿着石板路往西，是玉带河。
　　玉桥镇地处江南，江南水系发达，大大小小的河流如蛛网一样遍布。玉带河只是长江支流的支流，河面狭长，水量平时不显丰沛，只有七八月汛期时航道拓宽，才能走一些吨位稍大的砂石船。
　　走近了看，这河里的水远不如前些年清澈，但比起其他地方污染严重的河流却是好了很多。
　　河上有座清朝初年建的石桥，石桥上镌刻着三个正楷的字“玉带桥”，旁边还刻了几个墨黑的小字“康熙年建”。经历了三百多年的光阴，桥下的流水都已不似当年，只有这玉带桥仍然好好的立在那里。
　　雨雾迷蒙，有个人影正站在那桥上，那人影窈窕玲珑，显然是个年轻姑娘。
　　四周寂静的只有雨声，那姑娘没有打伞，只是仰头站在那儿。雨水从头顶没有边际的虚空中延绵不断的落下，打湿了她乌黑的辫子，又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没一会儿，她就浑身湿透了。
　　她恍若未觉，任由雨水冲刷着她。
　　“樱樱——樱樱——”
　　忽然有几道人声呼唤着接近，“在那里，在那里——”人声急切极了。
　　那姑娘一动不动，就像未曾听见。
　　“樱樱——”
　　几人跑近了，其中一位中年阿婶举着把浅蓝色的花伞冲上去拽住姑娘的胳膊，“樱樱，樱樱，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樱樱转过湿润润的脸朝阿婶一笑：“妈妈。”
　　阿婶用伞遮住樱樱，嘴里哄着她：“樱樱是不是来看雨啊？好啦，雨也看过了，樱樱跟爸爸妈妈回家吧。”
　　樱樱听话的点头，阿婶松了口气，紧紧的抓住她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她就飞了。
　　走下玉带桥，一到场院上就遇上了人。
　　“楚叔，楚婶。”那人把伞仰着，朝他们招呼。
　　楚婶朝那人点头：“阿民，吃完饭啦？”
　　阿民说：“刚吃过。”
　　等到快要走远，阿民突然回头说：“楚婶，晚一点我送火腿过来啊，是我姐姐从金华带回来的。”
　　楚婶说：“嗳，谢谢啦，太客气了。”
　　阿民笑道：“小事。”

　　回到家中，楚叔急忙去把锅里的饭菜重新热一热，楚婶把樱樱安顿好，到卫生间找了条干毛巾给她擦头发。
　　楚桐把伞撑在院子打不到雨的地方晾好，进了门，一脸忿恨的说：“妈，要阿民家的火腿干什么？！他那个姐姐当年是怎么说我家樱樱的，一想起来，我就恨不得一辈子也不要见到这些人！！”
　　樱樱乖巧安静的坐在那里，由着她妈妈给她擦头发。
　　楚婶叹气：“都这么多年了，算了，大家都是多少年的邻居街坊，何苦一直揪着过去不放呢？再说，这些年大家也都很照顾我们，特别是樱樱。”
　　楚桐心中堵着一口气，声调有些高：“那是他们自己亏了心了！大家既然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当时怎么不能放过樱樱？！”
　　楚婶无言，樱樱歪了歪脑袋朝楚桐笑：“哥哥。”
　　楚桐看着樱樱，眼眶发热，蹲下身哄着她：“是不是哥哥声音大了？樱樱乖，是哥哥不好。”
　　“哥哥，”樱樱说，“不生气。”
　　“好，好，”楚桐笑道，“不生气。”
　　楚叔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好了好了，来吃晚饭吧，樱樱肯定饿了吧。”
　　樱樱一字一顿的说：“爸爸妈妈饿，哥哥饿，樱樱不饿。”
　　楚婶摸摸她的头发，已经半干了，她拖住樱樱的手：“来，樱樱，我们去换件干衣服。”
　　母女俩进房间换衣裳，楚桐在外头问他爸爸：“爸，樱樱怎么还是老样子？我从上海带回来的药，樱樱吃了没有？”
　　楚叔把筷子摆出来：“吃了。”
　　楚桐有些懊恼：“实在不行我让美国的同学再寄些药来吧？”
　　楚叔说：“就现在的药吧，前段时间那些药，樱樱一吃就一整天一整天的睡觉，要么就一整天一整天的发呆，一句话也不说，我和你妈心里看的难过。现在，好歹能说上一两句，已经不错了。”
　　楚叔声音有丝哽咽，黯淡的灯光下，楚桐看见他鬓角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爸爸，”楚桐说，“这些年，辛苦你和妈了。”
　　楚叔揉揉眼睛：“最辛苦的是樱樱，她都二十三了，本来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却...将来我和你妈不在了，樱樱怎么办？”
　　楚桐沉默良久，说：“爸，你放心，我赚钱多，以后一定会照顾好樱樱。”

　　楚樱樱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楚婶从衣柜里翻衣服：“樱樱啊，要出去看下雨怎么不跟妈妈说一声呢？现在才四月份，雨水多冷啊，你这样感冒了怎么办？”
　　楚樱樱等着她妈妈一件件的给她穿好衣服，安静的听她妈妈唠叨，偶尔眼神转向窗外，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因为楚桐难得回家，晚饭的菜式很丰富，有肉有鱼。
　　“樱樱啊，”楚婶把一块鱼肉挑净了刺放在樱樱碗中，“多吃点鱼。”
　　楚樱樱的饭碗里菜已经堆的老高了，楚桐笑道：“妈，你再给樱樱夹菜，樱樱的碗就装不下了。”
　　楚樱樱一口一口乖巧的吃饭吃菜，楚桐说：“我家樱樱每天吃的也不少啊，怎么一点也不见胖？”
　　楚婶抚摸楚樱樱的头发，笑的很满足：“我家樱樱是天生的美人。”
　　吃饭时间，堂屋的灯光调亮了许多，灯下的楚樱樱，鸦青色的发丝散在肩头，衬得皮肤洁白无瑕，配上标致的五官，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而美人，命中注定是要在爱情中流连，于红尘里辗转。

　　雨水从傍晚一直下到半夜，后半夜雨势间歇，屋檐上的雨滴落在地面的动静也不那么急促了，只偶尔有轻轻的“啪嗒”一声。
　　楚婶悄悄起床到楚樱樱的房间里，她每晚都要起身看看楚樱樱，这么多年下来，已成了习惯。一进樱樱房间，楚婶见楚樱樱正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她走过去，小声说：“樱樱，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楚樱樱转过头望她，借着窗外薄薄的光，一张瓷白小脸上眉眼分明，“妈妈。”她低低喊了一声，又转向窗外了。
　　“樱樱，”楚婶摸着她的头发，“外面有什么，看了这么久？”
　　楚樱樱不答话，楚婶叹道：“樱樱，早点睡吧，明天妈妈给你包韭菜饼。”
　　楚婶快要离开房间时，听到楚樱樱自言自语：“安老师，明天到我们家吃韭菜饼好么？”
　　楚婶脚步一顿，恍惚间，仿佛听到许多年前，楚樱樱兴高采烈的说：“妈，我们新来了位男老师，教语文的，长得可好了。”
　　楚婶笑道：“老师长得好有什么用，要教书教的好才行。”
　　楚樱樱笑嘻嘻的挽住楚婶：“妈，我们同学都要请老师去家里吃饭，我们过两天也请老师来家里，行不行啊？”
　　楚婶已经记不得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过了两天，那位新老师果然来家里吃饭。
　　楚樱樱郑重的向家里人介绍：“这是我们班教语文的安老师。”
　　安老师长相俊雅，气质干净，外表很讨人喜欢。
　　他到家里吃饭，手里还拎着水果糕点，搞得楚叔楚婶都有些不好意思。
　　饭桌上，楚婶往安老师的小酒盅里倒陈年花雕：“安老师，我家樱樱有些偏科，女生学不好的数理化，她倒是学的好，但是语文就学的不好，以后还要安老师多费心。”
　　安老师看着楚婶给他倒酒，微微欠身道：“我看了楚樱樱同学原来的语文卷子，作文那一块的确是薄弱了一点。”
　　楚婶一听，立刻道：“是啊是啊，樱樱的作文总写不好，麻烦安老师多提点。”
　　安老师客气道：“不麻烦，应该的。”
　　楚樱樱从他们说话就停下筷子，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安老师，安老师朝她微笑：“楚樱樱同学，是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楚樱樱有些羞赧的低头笑着表态：“安老师，我有信心。”
　　楚叔楚婶心里高兴，又给安老师倒酒，一顿饭吃下来，他们对安老师的印象极好。
　　等到安老师离开，楚樱樱自豪道：“爸妈，我们安老师不错吧？”
　　楚婶笑着拧她的鼻尖：“要是你语文成绩能提高，就更不错了。”
　　楚樱樱说：“爸妈等着，这次期中考试语文保证上110。”
　　那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楚婶印象深刻，楚樱樱的总分上了620，其中语文考了116。
　　成绩下来，全家高兴坏了，楚叔楚婶特意拎着家里晒的咸鱼咸肉给安老师送去。
　　楚樱樱那时意气风发的说：“我以后要考复旦。”
　　后来，有段时日，楚婶连考大学这几个字都不想听见，她做梦都想不到，命运何其不公，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女儿，这个立志要考复旦大学的美丽少女，会疯了。

　　第二日，天气一扫昨日的阴霾，春日的暖阳烘着大地，一上午过去，湿哒哒的地面就干的差不多了。
　　午饭是娘仨个一起吃的，楚叔在县里的物资公司做会计，平时不回来吃午饭。
　　楚桐吃过午饭就要回上海，临别前，楚桐摸着楚樱樱的脑袋说：“樱樱乖，哥哥回上海了，你在家里要听话啊。”
　　楚樱樱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她一如既往的安静着，听到楚桐的声音，她仰头：“哥哥。”
　　楚桐又摸摸她的头发，这才拎起行李包，对楚婶说：“妈，我走啦。”
　　楚婶送他到门口：“开车小心点。”
　　楚桐的声音遥遥的传来：“晓得啦。”
　　楚婶转回院子，对楚樱樱说：“樱樱啊，妈给你包几张韭菜饼。多包几张，晚上你爸回来也能吃，剩下的留着明天当早饭。”
　　楚樱樱望着葡萄藤上的绿叶，楚婶见她没有反应，便独自去厨房拿面粉韭菜和肉馅儿。
　　院子里有张石桌，楚婶将一应食材都放在桌上，边做饼边跟楚樱樱说话。她晓得楚樱樱不会回答，可还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她与自己精神异常的女儿这样单方面的聊天已经聊了快七年。聊着聊着，她就会觉得樱樱还是原来的樱樱，生机勃勃，欢喜快乐。聊着聊着，她就会觉得，也许某一时刻，樱樱忽然就会像原来那样，笑着回答她。
　　楚婶做好一张饼就把它摊在一旁又大又圆的竹匾上，摊了快一半的竹匾时，忽然有人敲门。
　　“谁呀？”她掸了掸围裙上的面粉去开门。
　　门外的人说：“我啊，爱英，开门啊。”
　　楚婶把门打开笑道：“吴书记，你怎么来了？”
　　吴书记站在门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搓了搓手道：“爱英，我，我...有个人想来看看你。”
　　楚婶奇怪：“谁呀？直接来找我不就行了，怎么还要吴书记你把人带来？”
　　吴书记越发用力的搓着手，面上尴尬极了：“爱英啊，樱樱在不在？”
　　“在啊。”楚婶越发奇怪了。
　　“哦，”吴书记侧过身子，对楚婶介绍身后的人，“这是要投资我们镇旅游项目的唐安集团的安总。”
　　楚婶往后看，一个气质十分出众的男人朝她微笑：“楚婶，是我。”
　　楚婶眯着眼打量了少时，蓦然如遭雷击，往后倒退了几步。
　　她声音尖厉：“安临渊？！”
　　安临渊仍然笑微微的：“是我，楚婶，请问樱樱在不在？”
　　楚婶气的脸孔都扭曲了，恨不能扑上去扇这人的耳光，吴书记吓的拦在中间：“爱英，爱英，有话好好说。”
　　楚婶尖叫着要冲上去：“安临渊！你怎么还有脸来？！你害我家樱樱还害的不够啊？！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你快滚！快点给我滚！”
　　安临渊面沉如水，却坚决的说：“楚婶，我想看一看樱樱。”
　　吴书记边劝边朝楚婶拼命使眼色：“爱英，安总这趟是来考察我们镇旅游项目的，省里能不能立项就看安总了，你就让安总看看樱樱吧。”
　　楚婶眼眶一下就红了，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哽咽道：“好，你来看看樱樱，看完立刻给我滚。”
　　安临渊点点头：“谢谢您了。”
　　他跟着楚婶进院子，一眼就看见了楚樱樱。
　　阳光下，她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一件米色的薄毛衣，坐在长了嫩叶的葡萄藤下，一如最初的恬静美好。
　　安临渊忽然眼中发烫，七年了，两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他站在原地，轻轻的喊了声：“樱樱。”
　　楚樱樱没有反应，楚婶抹着眼泪说：“你不要喊了，樱樱不会回答你的。”
　　安临渊快步走过去，蹲在楚樱樱面前：“樱樱。”
　　楚樱樱低头看着他，乌溜溜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模样，他嗓音急切：“樱樱，我是安临渊，安老师。”
　　楚樱樱皱了皱眉，挪开了目光。
　　安临渊心里只是不信她认不出他，要去握楚樱樱的手，楚婶说：“安老师，七年前樱樱已经疯了。”
　　他的手停在原处，回头死死盯着楚婶，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他嗓子里嗑啦嗑啦的响了几响，艰难的开口问：“什...么？”
　　楚婶说：“樱樱七年前就疯了。”
　　那一刹那，安临渊耳中轰鸣，只觉得万箭穿心，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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