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音寂

　　太古年间，天下分四国五部，各司其所，万物弥兴。盛极则祸骤至，大地裂，水断流，硝烟弥天，日月俱隐；红莲肆虐，瘟疫横行，凶兽为祸四方，人世尽毁，后人称之为天劫。

　　神帝闻存者恸哭，持神器自云梦出，补天漏，诛凶兽，济众生，历三载日月复现，万物复苏。五部四国余民拥之为首，造城于云梦畔，名千夜，是年为大荒元年。

　　帝在位，授民天地变化之理，凋零之世日臻繁盛。

　　大荒九七三年，五部之鬼方作乱，盗神器引太古禁咒，天破而灾又至，帝以身平灾，神伤力竭，交大任与人皇，殒于无名之山。

　　后人视此山为神冢，以圣墓名之——

　　骤然闯入门厅的冷风掀起了书页，盖住后面的文字，纸张拂动声中，只见“圣墓”二字时隐时现，渐渐磨去读书的兴致。

　　时枢合起手中的《大荒纪年》，撑着卧榻扶手坐起来，肩头的发丝随之滑落，发尾垂至绒毯，在灰蓝的底色上勾出花一般的纹路；风势余韵下，散落的鬓发不时贴着苍白的皮肤擦过，无端道出几分缱绻，刘海之下，漆黑的眸子无声望向风始之处。

　　门口，细碎的雪屑中，修长的白影静静地站着，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合到一起，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冷。

　　起床时，白泽已经伫立于门畔，一直到现在，手执相伴多年的竹笛，却仅仅是握着而已，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仿佛在等待什么。

　　可是这隆冬的荒野之中，又有什么可等候。

　　又一阵风闯进屋中，乘风而入的雪盘旋着几乎将白泽的身形掩盖，纷乱的白雾裹住白泽发尾的苍蓝，将她全身都镀上冰雪的色彩，若非长袍摇曳发丝蹁跹，会让人禁不住怀疑那是否为一尊雕像——琢磨自上古美玉，若神祗游离于尘世之外，不可触及。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将附近一切都镀上淡淡的赤色，若非门户大开，屋内应该是很暖和的，时枢默默叹了口气，掀开绒毯下地，拿起火钳拨弄了几下炉中通红的木炭，随后坐到炉边的矮桌边，拿起桌上染上火色的木料以及刻刀。

　　刨削平整的桐木来自朱兰——当年的四国之一——西南神木谷，刀尖贴着早已画好的轨迹来回，好几次似乎作势要一举嵌入木料中，终究还是退了回来。

　　放下刻刀，时枢搓了搓沾染了寒意的指关节，扭头再度看向门口，眼中隐约透出几分无奈。

　　绕着白泽回旋的雪虽仅止于门扉一尺之内——再进入分毫转瞬间便消失于炉火散发的热度中，落于地板的水渍只有淡淡的痕迹，很快就被蒸干。但一同进入的冷意却一层一层叠起来。

　　时枢不太清楚来自东海之滨的白泽为何丝毫不畏惧严寒，圣墓山顶为极寒之地，此处为虽未山腰，但逢冬至也非常人能够久留之地。

　　大抵是圣兽之躯面前这点低温根本毫不畏惧吧。当初白泽建造这木屋时以炎晶石布下重离阵，也只是因为时枢将要与她一起生活在此处，若只是白泽一人，纵然冰冻三尺也是一件单衣便足以。

　　时枢天性惧寒，又嫌棉衣过于臃肿不便于行动，只在单衣外面罩了件长衫，自然是受不住此时悄然弥漫的冰凉。

　　先生，风太大了，可以把门关了么？

　　这句话在舌尖绕了几圈，却迟迟未说出。

　　叹了口气，时枢索性回到竹榻上扯起绒毯将整个身子裹入，视线越过白泽，投入遍野苍茫。

　　雪断断续续已经下了十几日，放眼望去，山麓上松柏之常青早已成为茫茫白色上的零星点缀，天与地都被雪色占据，洁白无暇却也寒冷彻骨。

　　又是一年之末了啊。

　　自时枢记事起，她就和白泽生活在这筑于圣墓山腰的小屋中，春去秋来，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仰着头也能窥见白泽胸前发丝的孩子，而白泽却一直是这般清雅散淡的模样，无论是读书，撒娇亦或是闯祸，那个白发女子总是柔柔地微笑着，那道温润中，韶华似乎从未逝去。

　　可是七日起，白泽就仿佛变了个人，虽然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是目光却总是穿过面前之物，飘向很远的地方，好几次唤她都要过好久方才反应。

　　雪越来越大，几乎将整个天地都覆盖住，再看下去几欲迷失于这片无尽的白色中，时枢收回视线，又往炉中添了两根木柴。

　　不知为何，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时枢却知道有些事自己插不上手，只能循着往日习惯继续下去。

　　如果霜华在就好了，时枢不禁想念起那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女人。

　　霜华是狐妖，九尾狐和白泽为何会扯上关系，时枢曾问过，白泽只说是偶然，霜华却笑得暧昧，但即便如此时枢也无从得起所以然。

　　只知道霜华则时不时会过来住上一阵子，随后悄无声息消失，某一天又突然出现。

　　每次来的时候，霜华总会给时枢带点物什，上一次带回来的便是那块桐木，已有千年遇水不湿逢火不灼，大抵是听到上次时枢说松木易胀不宜做精巧之物的缘故。

　　年复一年，虽然是断断续续，但和霜华相处的时间也算得上长久，霜华到底是居住于此处时不时离开还是云游四方只是偶尔到这里小憩，很难判别。但时枢知道霜华很重要——

　　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白泽。

　　如果霜华在的话，就不必有此刻的苦恼了吧。

　　只可惜霜华离开的时候从不会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许片刻后就可以看到她浅笑吟吟自风雪中走出；也许要待到来年开春的某个早晨，醒来后发现她正懒散倚靠在窗外，一边轻晃手中的桃枝一边调笑白泽。

　　现在，霜华又在哪里呢？

　　门口突然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打断时枢的思绪，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一只青鸢落于白泽手臂上，停留片刻后便拍着翅膀飞走。

　　“枢儿。”

　　然后时枢听到白泽唤了她的名。

　　“是。”

　　抖落了绒毯站起来，时枢看向不远处面目清秀的女子，心中一时忐忑起来。

　　挥袖将堆积在脚边的雪拂出去，白泽合了门退回屋内，风雪的躁动顿时被阻隔在门外，时枢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竟莫名有些不习惯。

　　白泽的目光落在时枢身上，注意到她不自觉攥紧的双手，一抹复杂的神色掠过眼眸，轻轻开口，声音却依旧是时枢所熟悉的平和。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了，若时日久，我会托故友前来找你。”

　　时枢抬起头，脑子一下子乱起来。

　　离开？

　　“先生……要去哪里？”

　　声音也带上莫名的艰涩。

　　白泽偶尔也会下山去购换些物品，也只说是“下山去”，时枢于记忆中搜寻，发现白泽竟从未说过一次”离开”。

　　以及时日久……故友……

　　就仿佛是诀别。

　　所以这“离开”仅仅只是离开么？

　　时枢下意识想反问，可一对上白泽的视线，仿佛明了什么一般，只能颓然垂下头。

　　白泽走近了些，发现时枢似乎又长高了些，当初抱回的婴儿已经到她肩膀高，生命漫长如她也禁不住要感慨时光荏苒。

　　并没有刻意教这孩子什么，一切都任凭时枢的喜好，可是这孩子终究是沾染了她的习性。

　　——枢儿和你在一起也快变成石头了。

　　白泽想起不知多久前霜华带着六分嘲弄四分怅然的话语，嘴角的笑容终是带上苦意。

　　这七日里，她并非未察觉时枢的欲言又止，但那孩子却什么都没问。这样的脾气，不知是福还是祸。

　　手轻轻搭上时枢肩膀，稍微弯下身子令视线与时枢齐平，白泽的声音更轻柔了些。

　　“有些事要去办，所以……”

　　“那霜华回来了怎么办？”时枢的声音有些闷，纵使已察觉到此事无余地周转，终究是未能忍住。毕竟是最重要的存在，也是仅有的存在。

　　白泽的表情怔了怔，垂下眼帘。

　　“正是和霜华有关的事。”近乎叹息地低喃。

　　揉了揉时枢的头发，白泽重新站直身子，望向窗外冰雪构筑成的天地，眼中掠过时枢不曾见过的锋芒。

　　转回头时，却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连带着前几日的恍惚也消失不见。

　　“我此番离开便是为了把霜华带回来，所以枢儿能等我们么？”

　　不明白白泽为何会这么说，也不明白霜华遇到了什么事，心中的问题多到辨不清。然而时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是，先生。”

　　那一日白泽陪时枢聊到很晚，从洗衣做饭到读书机作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时枢自十岁起就渐渐承担了家事，四年来家中经营已经全部由她负责，但白泽仿佛还是不甚放心，一遍又一遍确认，直到时枢忍不住抗议才住嘴。

　　无言可付之时，白泽拿起竹笛，长笛在手多日终于奏响。

　　清扬的音符构筑出时枢自年幼起就时常听到，至今已耳熟能详的乐声。

　　她一直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也总是忘了问，这次亦是如此，不知不觉便在乐曲中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白泽已经离开了，只带走了那支竹笛。

　　时枢推开门，风雪一下子涌进来，庭中的雪比之昨日又厚了不少。

　　待到来年春，是否可以看得白泽与霜华一同执桃枝而归？

　　纷乱的雪中，时枢看不到答案。

　　从此便是一个人了，这样的念头蓦然冒了出来，心中顿时空落起来，眼眶染上几分酸涩，反应过来时，泪已然落下。

　　胡乱抹了几下脸，时枢合上门，失魂落魄地坐回昨日取暖之处，手触碰到坚硬之物才回过神，发现是昨天那块桐木，索性拿起刻刀。

　　这次，不再有犹豫，刀锋入木，剥离木屑一点一点落下来，合着炉火中木材噼啪之声，一曲奏歌，似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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