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囚

　　窗外，雾城之夜降临，城市中霓虹闪烁，香水、香烟以及鸡尾酒混合的危险气味摇晃的飘上紫色的夜空。
　　“兹——”书桌上的手机不停地震动着。惨白的灯光下，一个邋遢而瘦弱的青年趴在乱糟糟的漫画稿上呼呼大睡。听到手机的声音，他将眼睛埋在右臂里，伸出左臂在书桌上胡摸，终于保持着睡姿接了电话。
　　“喂？”微微动唇吐出模糊不清的话，声音懒懒的。
　　“喂，是滕宇吧，今天初中同学聚会，你是不是又忘了？我记得我今天早上还嘱咐过你一次吧，哼。”女人嚣张的态度很不符合其甜美的声音。
　　“萧姝啊，咳，我这不是给你打工呢么？deadline，明早10点，记得吧。”听到上司的声音，滕宇立刻清醒了过来。然而才动动椅子，小山包一样的垃圾立刻就从垃圾桶中溢出。
　　“那你刚刚还不是在睡觉？我看你窝家里也没赶稿嘛。”
　　萧姝一边轻缀着红酒，一边悠闲地调戏。
　　“谁说没赶，”滕宇一边整理画稿一边说，希望萧姝可以听到纸张的声音，“还差……5页……吧……”其实是7页。
　　“行了，过来吧，就算是7页也没关系，我陪你赶，聚完咱们就回去工作，总还是可以赶完的。岷山饭店，限你5分钟吧，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你想见的人，不来你会后悔的！”
　　“喂！”
　　“嘀……”对方霸道地挂了电话。
　　当滕宇慢悠悠地踱到岷山饭店门口时，萧姝不耐烦地电话又来。
　　“磨蹭死了，现在都开吃了，你到哪儿了啊？”
　　“到了到了。”
　　走进大堂，正好看见挂断手机的萧姝冲他招手。萧姝，明亮而自信的大眼睛，偏分短发，露肩黑裙，金色高跟，妆容精致，红唇分明，气质优雅而凌厉。这就是滕宇的上司，也是初中同学。
　　跟着萧姝走进堂中，游走于各桌敬酒攀谈的人纷纷向他们打招呼，和萧姝简要问候，一路上明信片就收了不少。由于是从全国数一数二的中学毕业，同学们即使只有20多岁也都已崭露头角。一时间看到这么多社会精英，滕宇有种目不暇接地感觉。在萧姝的暗示下，他也向其他人自我介绍，简短问候，互换名片。
　　拉他入席后萧姝就又开始打电话催人，滕宇则去排队敬老师。回到原桌时，听说萧姝去门口接人了。衣香鬓影的生活已经久不属于滕宇了，何况一桌子都是海归或是北清风云人物，现在有的在国家机关，有的创业，有的已经成为业界新秀。一个美术学院的，在这里怎么说得上话？身着西装，心里更无法放松下来。正想回家时，听见萧姝在背后说：“你们看谁来了？”
　　女孩儿略施粉黛，皮肤上有健康的光泽，唇色是藕荷，贴额的发稍有细汗。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冲大家打招呼。浓密的长发，素色的裙，远山眉，礼貌的笑容，还有活泼而安详的眼睛。
　　是周忆。滕宇想，这样一双眼睛只属于周忆。
　　“最近在干什么？听说萧姝成了你上司，真是想不到啊……”咖啡厅里，周忆和滕宇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柔和地照在暖黄色的木桌上，桌旁的两人却有些就不见面的尴尬。
　　“哎，忙工作嘛。你呢，回来有什么打算么？”
　　“我念完书了，暑期回来一下，美国那边工作正在找，已经陆续有回复了，不出意外是秋季上岗。你呢，什么工作？”
　　“哦，”滕宇腼腆地笑了，眼神有些躲闪，“也没什么，就是画画漫画。”
　　这样的选择在其他同学看来，可以说是叛逆胡闹，但滕宇是认真想要工作的。而如果周忆还是原来那个周忆，也并不会嘲笑他。可是虽然周忆并没有说念完书是什么学位什么工作，但滕宇是打听过的。十几年过去，MBA，花旗银行，她走得越来越高了，滕宇心想。
　　“咦，不错嘛。我想想，萧姝是在……少年漫画週刊，很优秀的杂志嘛。你不会是秋藤吧，画《诡目的重生》的那个，嗯？”周忆一边喝着西瓜汁，一边好奇地笑望着他。
　　话题至此，虽然滕宇不喜欢猜测别人，但是也基本可以肯定，周忆在萧姝那儿打听过自己。不免有一点庆幸，自己不是单方面地在打听她呢。
　　“喂，你在萧姝那儿打听过我吧。”
　　“……”周忆一愣，再也绷不住严肃的表情，于是狡黠地看着滕宇，说：“你不也一样么。”
　　由于本人性格情绪化、兴趣又奇怪，周忆总是扮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迷惑众人。但如果哪句话说了她不想听的又会彻底变成大萝卜脸不红不白，超水平发挥其情绪化劣根性，像小孩儿一样胡搅蛮缠。
　　当然了，以上是初中时的周忆，滕宇认识的周忆。
　　现在看来，似乎比那时候收敛了一点。
　　互相打听过，谈话似乎已经完全没有进行的必要了。
　　“所以你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周忆并没有用问句。
　　“可以算是吧。你也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
　　“如果你是指工作近况的话，嗯，我都知道。不过，我被求婚的事，萧姝也不知道呢。”周忆垂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木桌。滕宇仔细去看，并没有戒指。
　　“真是快啊……”
　　“并不快哦，”周忆打断他，“滕宇，现在我们27。这个年龄，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
　　“……”
　　“但是我并没有决定。”
　　“……”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嗯。不过……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然后周忆就笑了，只是浅浅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因为一模一样的对话，似乎以前就有过。“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总是这么说。
　　喝掉最后一点西瓜汁，周忆突然说：“言归正传，咱们明天一起去雾灵山玩吧。”
　　“和着这才是正事啊……行啊，和谁一起呀？”
　　“不和谁，就咱俩。AA。”
　　“……行吧。”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周忆站起来，向他挥手告别。
　　滕宇一个人安静地喝着剩下的咖啡，整个店里都回荡着一个男人低沉的弹唱。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昨日，烦恼离我远去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现在却重回故地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哦，我怀念昨日
　　……”

　　同年4月，波士顿，DINK_Club 中。
　　“……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突然，我迷失了我自己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阴影笼罩着我的身体
　　Oh,yesterday came suddenly.
　　哦，突然间来到昨日
　　……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昨日，爱情像一种简单的游戏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现在我只有选择逃避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哦，我怀念昨日
　　……”
　　装潢讲究的小屋里，沙发的摆放给交谈的人们以适当的距离，同时也巧妙地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区域，保护了个人隐私。僻静的角落里，一个稳重而绅士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活泼而健谈的中国女孩像朋友那样聊着天。中年男人穿了一身休闲装，再加上他仍旧浓密的头发和健壮的体型，使人无法猜出他的真实年龄。周忆一边喝着西瓜汁，一边听Mathew讲着摄影。Mathew，50岁，华尔街成功人士，可以说是生活相当惬意的高级打工仔。
　　“Zoe，我最近在准备提前退休。”Mathew突然说道。
　　“真的吗？我是说，为什么呢？你现在的工作待遇好，你又喜欢这一行。”
　　“我现在生活得很舒服，赚得钱也足够了。想去尝试一下，你知道，年轻时没完成的事情……”
　　“我懂了。那是像环游世界之类的冒险么？”
　　“不仅仅是那样，还有极限运动或者画画、摄影之类的……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可是立志要成为画家呢，哈哈，听起来不错吧？”Mathew的眼睛里折射着温柔而陈旧的晕黄光线。
　　“不错的理想哈。你总是这么我行我素又给人惊喜。”
　　“是吗？那谢谢夸奖了……不过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当然了你也不要太有压力，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你说。”
　　“Zoe，退休之后，我要开始做一些‘疯狂’的事了。可是毕竟我老了，家里的花园里还有很多需要照料的花，还有道夫，那条老狗，它跟了我十年了。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人照料，可是我没有妻子，在DINK_Club里嘛。所以……”他双手插握，垂眸不语。
　　“所以……？”周忆一边吸着西瓜汁一边探究地看着他。
　　“所以，Zoe，”他直视着女孩儿的眼睛，“我想，不如我们结婚吧。你前几天告诉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你可以住到我家来嘛。从那里到华尔街上班挺快的，房子又不在市区，安静。你是准备在华尔街工作吧？”
　　“……”周忆愣了一愣。
　　“Zoe”
　　“是的。这个主意不错。而且，我们爱好相同……关于退休的决定我很支持你……不过……”周忆有点语无伦次。
　　“别紧张，这只是个想法，决定权在你。我只是觉得这样咱们都方便一些，而且老实说，我们几乎每周club开放日都见面，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儿，我们价值观相同。和你一起生活我会很开心。”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马修沉默地低着头，周忆沉默地喝着西瓜汁。安静的角落里回荡着Paul McCartney低沉而忧郁的弹唱。Yesterday，那种低音的振动让周忆的心都随之颤抖起来，自毕业后与那人十几年来生命线上的每一次交汇都瞬间浮现眼前。
　　“诶？没了？”周忆看着果汁杯。
　　“我帮你再要一杯吧……”马修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了，”周忆拿起包，“我先走了，让我考虑考虑，我念完MBA要回趟中国，9月一回来就给你答复。Period.”
　　“等等Zoe，戒指，”Mathew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站起来大声喊道，“Zoe，等一下。”
　　然而周忆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径直走了出去。
　　马修的声音惊扰了别人，尤其是那一声急切的“Ring!”，令DINK_Club里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管理员走到马修面前，示意他小声点。这个MIT的中国小姑娘和周忆马修都是老朋友了，她拿着戒指跑出去追向周忆。
　　然后马修透过玻璃看到周忆匆忙地收了戒指，走了。

　　“……
　　Why she had to go
　　为何她远去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没留下一句话语
　　I said something wrong,
　　这都是我的错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现在我只渴望昨日
　　……”
　　那样轻的语气，和那充满孩子气的后悔的歌词，像是怕伤害了谁。
　　滕宇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逆溯时间之河，每一个关于周忆的场景都毫无顺序地闪现。那些快乐和那些互相伤害的时刻。
　　这些事情，我们应该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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