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惊即喜

　　【一：流年外我遇见你】

　　拿到成绩单的时候，我愣住了，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宝转过来想看我的分数，我啪地一下子捂住，警惕地瞪着他，“干嘛？”
　　“三姑娘~”小宝笑得很猥琐，伸手来扯我的卷子，“给我看一下啦~就一下。”
　　我挡住他的动作，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滚！”
　　……小宝灰溜溜地退散。

　　眼见着周围没有人在注意这边了，我才慢腾腾地把手移开。
　　语文和英语照旧是全年级第一，数学和化学的分数也还看得过去，只是物理……
　　单是物理一科就害得我的总分名次往下跌了整整一百多名！
　　上高一后的最差名次！
　　重重吐了一口气，我有气无力地趴到桌上，拿起黑色记号笔把物理分数和总分排名恶狠狠地统统涂黑。
　　去死去死去死！

　　下课后，我毫不意外地被美女班导找去谈话。班导是语文老师，对我这个语文科代表一向宠爱有加。
　　然而此刻的她正对着我叹气，“珊珊，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吗？”
　　我不敢接话。
　　“他们都说我们班是个文科实验班，因为有你在我们班。”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在尚未分文理的此时，这个罪名太重了。
　　“我看你平时也挺用功的呀，怎么这物理成绩就老是上不去呢？”
　　何止是用功呀……我暗自撇嘴。我根本就相当于是只在学物理了好不好！
　　“和物理老师沟通过了吗？”美女班导显然非常焦虑。
　　我默默点头。
　　其实，物理老师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会在看到我的时候条件反射了——啊、啊哈，李珊珊你又来了呀，这个物理呀，你不要太紧张了，慢慢用心学就好了，哈、哈哈……
　　……所以，现在我基本都堵不到他。

　　“难道……真的是没有理科思维？”
　　我听到美女班导很小声的自言自语，默默地在心底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虽然这么否定自己实在是有点儿太悲剧了，但很明显让我学物理本身就是一出悲剧……
　　我基本上所有的天赋都在语言上面，对于理科，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算了。”良久，她终于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等会儿回去你就换位子，坐到林思齐旁边去吧。”
　　在她心目中，估计也就只有林思齐这种物理天才，才有可能拯救我这种半只脚已经踏入深渊的物理白痴了。
　　我乖乖点头，然后顶着背后全办公室老师惋惜的眼神，默默地走了出去。

　　######

　　林思齐是那种很典型的理科男，不过很难得的是他长了一张文科男的脸。
　　他个子不算很高，只比我高一个头。但是皮肤很白，模样很干净。我猜如果他再高一点的话，一定会被很多女生暗恋。
　　作为一个标准的理科男，尤其是一个标准的物理男，林思齐非常沉默。我和他说话，通常是我说一大堆，然后他回答一个“嗯”“哦”“知道了”。
　　这还是在我坐到他旁边之后的情况，在坐到他旁边之前……我好像根本就没和他说过话。
　　在这之间，唯一有点意思的是，我发现林思齐有个貌似很非主流的口头禅，只有两个字，“惆怅”。
　　当然，以他那种开口说话的频率，说是口头禅还抬举他了。

　　幸运的是，他虽然平时话不多，但给我讲起题来，还是很负责的。
　　大概我妈生我的时候，真的少给我了一条学物理的神经，明明大家都懂的物理题，我就怎么也搞不懂。各种各样的物理学原理，在别人学来是举一反三，在我学来，那就是会听不会用。
　　但是林思齐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
　　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不耐烦”这三个字是怎么写的，通常是把一道题给我讲好几遍，等我说“听懂了”，就非常认真地把草稿纸递过来，“那你把这道题再给我讲一遍。”
　　……完全扼杀了我出于烦躁郁闷不耐烦等一系列负面情绪而妄图蒙混过关的意图。
　　而且，这种认真状态下的林思齐通常都很有气场，让人根本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这样下来，基本上一节晚自习就只能讲两三道题。
　　但是他真的非常厉害，给我讲的都是据说很有代表性的题，就连我这种天理不容的学生，居然也能在真正听懂之后做到偶尔的举一反三。
　　虽说只是偶尔，但也实在值得我放鞭炮庆祝一下了。

　　不久之后，我发现了林思齐的一个小秘密。
　　那天上体育课，我嫌天气太热中途偷溜了，回到教室时却意外地看见他正站在桌子上鼓捣什么东西，非常专注的样子。
　　我站在门口好奇地看了一阵，才发现，他居然在修灯！

　　教室里的那盏灯在前一天晚上坏了，一闪一闪的，还不时地发出很恐怖的“哔哔”声，好像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班委已经在水电工那里登记过了，只是还没有人过来修理。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来的新灯管，非常熟练地换上，又这里拧拧，那里敲敲，一副专业的架势。
　　等他全部弄好后，才突然发现已经看呆了的我。
　　好像被撞破了什么坏事，他破天荒地有些无措。
　　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哑然了很久，他才很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头上的灯，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灯坏了。”

　　……原来他不止是个理科男，还是个工科男。
　　不过我也必须承认，作为一个平时基本上不怎么笑的人，林思齐突然这么淡淡一笑，还真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这种惊艳的感觉。

　　作为一个多少还是被娇养出来的女生，我对于实践能力强大的人从来都十分崇拜。
　　因此从那天起，我看林思齐的眼神就隐隐有点儿看偶像的感觉。虽说之前就很佩服他的物理成绩了，不过那个是天生的我也没有办法，而这个嘛，就真的很令我仰望了。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炽热了，害得林思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敢看我的眼睛。

　　而且，我慢慢注意到，班上坏掉的柜子、漏水的饮水机什么的，都是他修好的，但他从来没跟人提起过。
　　如果不是和他坐同桌，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些事吧。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和林思齐也不可避免地熟稔起来。
　　在这不算短暂的过程中，我才慢慢意识到，我以前都是怎样地低估了这个不爱说话的家伙啊！
　　作为一个理工男，他会玩乐器，会画画，会书法，会篮球，虽说不一定每样都很精通，但至少都能上手玩几把。
　　而且，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连文章都写得很好！
　　笔触很细腻，而且动不动就整两句很有哲理偏偏又很感性的小文艺小清新什么的……
　　还要不要人活了！我时常替广大普通同胞愤愤不平。

　　其实说来，发现林思齐会写文章是一次很奇妙的际遇。

　　上高中以来，暂时摆脱了中考前那些恐怖的古文和试卷，我们每周的语文作业变成了写周记。随便什么题材，随便写多少，写好之后大家交换着欣赏。
　　我的周记向来是在全年级传阅的。
　　因为很流行“看周记写评语”这种事，所以我通常一个周记本只能写几篇周记，剩下的全是同学写的各种各样的评语。
　　林思齐则恰恰与我相反，他的周记与其说是作业，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心情日志，隐约有某种很私密的意义，我从没看见谁问他要周记来看，他似乎也从没主动把周记给过哪个同学看。
　　如果不是我作为语文科代表，在每次收作业的时候都确定他交了周记本，我一定会怀疑他根本就没写过这东西。

　　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能引起人的好奇与渴望。
　　——这句话用来形容我对林思齐周记的感觉简直再正确不过了。
　　不过我猜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毕竟我也没怎么遮掩。所以，某一天下午放学时，他把自己的周记本留在了课桌上，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但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暗示。

　　当一个很沉默很内敛的人，突然允许你看他的日记时，那种被信任、被包容、被允许接近的感觉，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微妙与感动。
　　于是，我怀着一种几乎称得上是庄重的心情，翻开了那个看上去已经有些年月的本子。
　　纸张并没有所谓的泛黄，但是在心理作用下，我总觉得能够在书页翻动间体察到岁月沉淀下来的气息。整齐的钢笔字迹并不凌厉，有种内敛的风骨，清隽而俊挺。
　　一种木材与墨水混合后的淡淡香气，令人着魔。

　　我一页页翻看到最近的那一篇，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些文字所营造出的感官世界里。字里行间的悲欢与哀喜，都生生牵动着我的心绪。
　　最后一篇文章，很长很长，字迹有些不易察觉的潦草，似乎正昭示着握笔之人情绪的纷乱。
　　文章的名字叫做，《内心》。

　　和其他人说的话越多，我越能察觉到内心的荒寂。
　　每次说话，那些声音都好像在心里一遍遍回荡。空旷而寥落的回声，像是永不停息的嘲笑，嘲笑我天真地想和其他人交流，嘲笑我还看不清自己不合群的现实。
　　唯有当我停止说话，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时，那些回声才会渐渐熄灭，还给我难得的平静。
　　……
　　我总是很努力地去做一些事，企图让自己能融入整个群体。
　　有时候，真的感觉已经濒临放弃的边沿，便无比渴望谁来给我一拳，或者狠狠地耻笑我这些莫名的想法，大声地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幼稚而矫情的惆怅，是我自己太过愚蠢、自以为是。
　　然而时间证明，所有的这些都是徒劳。
　　世界好像早在我察觉之前，就已经定义了我的格格不入。
　　……
　　心里面在下雨的时候，周围的每一寸阳光都像是抛弃。
　　照射不到自己的阳光，只会带来焦渴的痛苦。
　　……
　　身体明明在自然地动作，深处的灵魂却好像在监牢里挣扎，挣扎着要去撕下脸上伪装的表情，掐断正在发出声音的喉咙。
　　……
　　有时候，真的想不要这具躯体，或是扔了这颗心。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累？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苦？
　　……
　　人天生就是孤独的。没有谁能完全地了解并理解另一个人。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内心。
　　潜藏在这副躯壳里的灵魂，是永远也无法被看到、永远也无法被触碰、永远也无法被理解的存在。
　　佛家常说，有生皆苦。
　　真正本质的灵魂和我们自以为的灵魂之间的冲突，正是着苦难的根源。
　　……
　　你让他人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你想让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
　　真正本质的自己，就连自己也不了解，又怎么能展示给别人？
　　这才是内心。

　　读到最后，我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放声大哭。
　　好像一直以来心底最深处潜伏着的、连自己都不想察觉的黑暗被曝光，所有的秘密都无处藏身。
　　一瞬间，强烈的共鸣和难以压抑的心痛几乎让我颤抖。
　　虽然一直知道在自己开朗的外表下，经常会冒出来一些很消极的念头。但我从未想过，当这样的感受被文字描述出来时，会让体会过的人如此的惊心动魄、心生悲凉。

　　我在黄昏空荡荡的教室里哭得昏天黑地。
　　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都觉得两眼发黑。
　　我抽噎着在这篇文章下面写下自己的评语——

　　或许我不懂你的内心，但我希望我能带给你友谊的阳光，晒干你心里那些阴暗潮湿的雨水。

　　我怕我苍白无力的评语糟蹋了他的文章。
　　生平第一次。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翻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开始写——
　　XX年X月X日，星期X，天气阴
　　林思齐：
　　今天看了你的周记，我真的真的很震撼……

　　我当时没料到，这本日记，我会一直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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