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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红尘序章红尘旧梦
塞北的春天总是短暂,往往是冬日残留的雪化作满地积水时,刮上几天的大风,也就标志着夏天的到来。寒冷和炎热似乎在这里平分秋色,而占去了春秋的更替。关外这广大的地域,也就如此年复一年的循环着。
松花江水亘古的流淌,传说这松花江的源头,是长白山山顶的天池。天池的水溢出来,过了头道江,二道江,牡丹江,饮马河,也就流到了这哈尔滨城外。据说多早前,这哈尔滨不过是个渔村---因为这“哈尔滨”乃是满族人所指的“晒渔网”之意。到了大清国光景,原本臣服大清的沙俄和日本,竟然在这附近开始火拼,据说那时候的仗,打得天昏地暗。终是沙俄得了这哈尔滨城。便开始修铁路,修住房。不多年景,曾经的晒渔网之地,也便繁华了起来。少不得各国的富商巨贾,外加大清国的高官名爵在这里居住。以至于,后日有人回忆民国时,除了想起当年的大上海,还免不得说起这“东方小巴黎”般的哈尔滨。
这是大清国宣统年间,公历大概是1908年。这时节天下已然有点乱了。南方的革命党人,不断地谋划着造大清国的反。北京的皇帝,亲王,汉臣也是各怀心思。满街的茶馆,都贴着“莫谈国事”的告示。人们都勒紧了舌头根,唯恐那句话不对头,恰巧身边还有大清国的密探。这大清的辅政王也明白"乱世用重典”的典故。全国各地,三天两头的就有所谓的革命党,一批批的押了,拉出去砍头,也多了一批无聊的看客。老人都默默的说,快要变天下了,快要改朝换代了。
1908年的年底,大约是12月头里。塞北的哈尔滨,早就是积雪皑皑,寒风刺骨。天黑的也是早,约莫有四点一刻,这太阳也就落得干净。路边的小贩儿,有钱点个风灯的,就把灯早早打着,没钱的,也点个蜡烛,弄出一点点的火光。这时节没什么新鲜应景的小菜儿可卖。所以卖的最多的,便是冬日里最流行的白菜熬汤、酸菜什么的。花上几个子儿,便能买上一碗,凑着热气,就着个杂合面的窝窝,权当是一顿饭过去了。这还是算好的,最可悲的便是那些各地逃荒而来,渴望能在这个新兴的大城市里混口饭,却到头来一无着落的人。但凡是下雪天过后,第二天早晨,哈尔滨的巡捕总能在某个或某些个屋角下,发现几具冻僵了的身体。这些人,往往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到底在哪儿。因为巡捕对付这些,一般都是收了,扔进松花江的冰眼。不少人还借机说,来年开江的鱼必定是肥美的。
老道里这边,宛如老上海的福煦路,霞飞路,都是外国老爷和大清国的大官住的地方。不过若是要区分,也很明显。深宅大院的,总都是官儿老爷的宅邸;至于洋人,建筑的样子便就多了。尖顶的,圆顶的,不一而足。这哈尔滨的官儿宅,可谓是各地建筑的结合体了。从外面看,大多像京城里的样式,可是屋子的墙壁总是厚的多,这里独特的风火墙,火炕也是毫不逊色。有的老爷嫌那火炕看着太土,竟然在外面又包上了稀有的木料,显得更加华贵了。这便是当年大清国的真实一景,屋里热热闹闹,屋外却有人冻饿而死。不禁也让人唏嘘感叹了。
道里的头道街,也就是紧挨着中央街的那条街,又有一个名字,当然是当地人自己起的,叫做“庞家巷子”。大抵是因为,这条街上只有一户人家,而这一户人家,便占据了这条街的整个。当地人都知道,这户人家姓庞,也算是当地的大户。“庞府”两个字,传说是早年的黑龙江将军亲自题写又亲自刮起来的。
深宅大院,总是寄托了人们无限的遐想。人总是这样,不知道的事情,便喜欢去猜,去构思。这一天,大约是傍晚了,寒风凛冽。在庞府这座大院的斜对面上,是一间门面不大不小的酒馆,匾额上写着“陈记老酒”。从匾的新旧上看,也是个老铺了。一个店小二穿了件发旧的棉袍,在店门口迎着。店内桌子不多,大概十张左右。灯火倒是亮堂,隐隐约约也有划拳行令的声音传出来。
门帘一挑,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圆脸,两腮略微有点红,没有胡须,一团和气的样子。也穿了件棉袍,当然比那店小二的要新的多。此人就是酒馆的老板,姓陈,单名一个荣字。
陈老板似乎是在屋里呆的热了,想出来透透凉风。然而,他向对街看看,似乎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原本是经天深宅紧锁的庞家,今天却是开了大门,几个家丁在门口站着,许多人进进出出,似乎发生了什么。
陈老板想了想,大概是明白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大概是有一种叹息之感,挥手把小二找来,那小二很是灵巧,赶忙到了老板身后。
“把账册取来”陈老板吩咐。小二一怔,哪儿有大冬天在外面看账册的老板?不过老板吩咐了,他也便转身去取,随手递给了老板。
陈老板又是一声叹息,把账本打开,翻到头一页。那上面写的是“庞府”。
小二看老板表情有异,跟上去问道“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陈老板看了看小二“这庞老爷和我私交甚密,日日几乎要来这儿,喝咱们陈家的老酒。可这一阵子,确是从未来过。再看他府里一改常态,人来人往。怕是,哎,我那老友有什么事情。”他指了指庞府的大门,“你去提两坛上好的陈家酒,再包两只庞爷最是喜爱的酱鸭,就说代我过府探望,顺便看看庞爷到底如何。”
小二会意,转头便去提酒。就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随后是车轮碾压雪地的声音,由远而近,不多时来了一队人。头前骑马的约莫有二十余人,各个穿着短棉衣,腰里别着马刀,甚是精神,大概是保镖一类。后面跟来的是两辆马车,皆用锦缎围成蔓布,乃是那种可以在车里坐火取暖的类型。马车之后,是一队家丁,挑着几口箱子跟随。整个队伍走的迅速而整齐。当到了这陈家酒馆门口之时,只听那车里一声拍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两个家丁跑过来,掀开了第一辆马车的帘子。只听里面传出声音“施贵,吩咐大家,这儿已经是哈尔滨,今夜寒冷,便在此酒馆,先歇歇脚。你去告诉酒家老板,先来上五坛热酒,记住要好的,给大伙儿暖暖身子。再让他隔出三间雅阁,让夫人,公子和丫鬟进去,吃些酒饭。”
施福闻听,点头应了,便走向陈家酒馆。那陈老板经营酒店多年,三教九流何等人物没有见过。见到这个车队如此排场,已经知道,来人不是俗人。不等施福走近,先去做了个揖。借着灯火,看到那施福虽然是个下人,衣着却十分华丽,不差于他一个老板。施福还个礼,将车里人的要求吩咐了。陈老板哪儿敢怠慢,赶忙按令而行,又对施福说道“您家主人不知可否方便,在下亲自摆酒宴请您家主人。”
施福跑回去问了问,不久回来道“我家主人行了一日,腹中饥饿,这番前来哈尔滨,便是要定居。也便先尝尝你们此地的酒菜,若是好,将来少不得再来此处。”
陈老板闻听,更是不敢怠慢了。亲自将酒馆二楼的雅间扫了干净,又吩咐厨房,按“八大碗”的规矩上菜。这八大碗,乃是哈尔滨当地民间的大菜,集合在一起,约莫有全肘,整鸡,大排,江鱼,牛肉等,纷纷是大盆炖了。又吩咐几个时令小菜,几坛店里最老的酒。
不多时,只听楼梯响。施福先挑开了门帘,后面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穿身绸缎的棉袍,带了副眼镜,八字胡,双眼有神。显得很是干练。在这位后面,是个七八岁的孩子,长的倒是标致,只是不知为何,看人的眼神总是有点不屑和傲慢。施福见状道“陈老板,这位是在下主人,姓施。后面那位是我们大少爷”陈老板赶忙作揖,将这几人迎至上首。
几个伙计赶忙把菜摆上,又将酒斟满。陈老板端起酒杯,客气的敬酒,道“不知施老爷来哈尔滨,是何贵干?”
那施老爷还了一杯酒“在下施树庭,原乃是山东莱州府人氏,家父官拜莱州知州,然而前些日子家父仙逝。家父有一内弟,便在这哈尔滨,官拜提督之职。我便携了家人,来此地驻脚,也算混个营生。”
突然,一声脆响,只见那小少爷为了夹一块牛肉,不小心竟把一盘小菜打翻,当下汤水流了一桌。施老爷见状,眉头一皱,训斥道“这样成何体统?”谁想那小少爷闻听,竟然哭了出来,而且越哭越急。当下里酒桌上之人都不知如何。
施老爷原本举起的手,随着小少爷的哭声落了下去。他只好吩咐“让夫人带少爷去吃些点心,我稍后便去。”
看着施福将小少爷带了出去,施老爷没有办法,配了个笑脸道“在下犬子,双名成轩,自幼想是少了管教,老板莫要见笑。”陈老板哪儿敢笑,急忙奉承“令公子天真率直,在下也算佩服。”
施老爷打断了陈老板,突然向窗外一看道“这对面,想是大户人家。不知是谁家?”
陈老板道:"这对面,乃是黑龙江地面上有名的一个大家,家主姓庞。祖上时候,曾跟着康熙爷远征雅克萨,也曾跟着前几任黑龙江将军,四处远征。自祖上起,便是军功满家,代代上主有赏,早些年搬来这哈尔滨,连宅子都是黑龙江将军送的。”
施老爷闻听道:“看来也算是名门望族,我施某人要在此地落脚,怕是也要先去拜会拜会这位庞老爷吧。”
施福在一边斟酒,几人正推杯换盏之际,突然,那个店小二跑上楼来,在陈老板耳边耳语几句。陈老板闻听,脸上猝然变色,挥手吩咐小二下去。随后端起一杯酒道“施老爷,今日陈某突然有紧急之事,怕是要离开一会儿。施老爷尽管在此用膳。今日的酒饭就算在下请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匆匆下了楼。直奔庞府而去。
此时的庞府,大门四敞,许多人匆忙的进出。陈老板到了门口,见到几个管事的家丁,赶忙作揖道“突闻庞老爷有恙,陈某。。。”
那个家丁见是陈老板,还了个礼道“原来是陈老板,我家老爷。。哎,您自己进去看吧。”说罢四人将门房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老板进了庞府,绕过影壁墙,见前面就是第一间大屋,知道那是庞老爷平日里会客之地,当下从左面的角门绕过,二进里,又是一间大屋,此处乃是庞家供奉先祖牌位,旧日先祖所用物和皇帝赏赐之物的地方。此时仍然是香烟袅袅。此处有几个家丁,见陈老板进来,连忙引领着过了花园,到了后院里的第一间正房。此时陈老板抬头看,在这房前,至少有几十人跪着,或者站着。大概不是庞家的远亲,便是庞家的下人。那几个家丁把正房的门推开半扇,便请陈老板进去。
屋子里又是许多人,亦是有跪有站,还有哭声四起。只见对面一张大床,旁边是几个郎中,几个仆人在端药。床边站着的,乃是庞府的老管家,跟了庞老太爷一辈子的庞忠。此时庞忠盯着床上躺着的庞老太爷,眼里似乎有泪水打转。陈老板见状一愣,连忙跑到庞老太爷床前,被庞忠拦住。庞忠看了看陈老板,小声道“今日下午还好,到了晚上吃饭时候,刚吃了一口饭,突然便晕倒了,现在不知到底是如何。”便在此时,一个郎中凑过来“庞管家,庞老太爷这是,怕是血撞顶门,冲撞了气数,哎。”
陈老板无奈的摇头,出门去了。然而便在此时,那庞老太爷突然咳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一双苍老的手慢慢抬起。
地下头前跪着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后生,长的和庞老太爷有几分神似之处。只是给人一种虚浮之感,似是在酒色中浸了过长的时间。此人便是庞老太爷的独生子,按家谱排来,这庞家近几代走的是“路,庭,恒,昌”。传到他是,正是个“庭”字辈,又名个“耀”字。全名正是庞耀庭。
庞耀庭见父亲有了生气,赶忙跪爬几步,跟了上去。后面跪着的,是他的夫人,庞袁氏。说起这位夫人,自打过门之后,却没给庞家带来一个男丁。若不是庞家从祖上军功出身,祖训便是不可纳妾,这庞耀庭,少不得已经纳了几房妾。
当下里,庞老太爷有了动静,屋里一瞬间闹了起来,哭的,喊的,大家都向前涌。期间,有几个声音,甚是清脆。这几个乃是庞家这一代的三个小姐。大小姐悟心,这时九岁;二小姐金鸾,这时七岁;而三小姐巧贞,这时刚刚学会走路而已。这三个小姐见祖父病危,都不由自主的开始哭了起来。
庞耀庭跪爬到庞老太爷的床边,似乎想听到他爹说些什么。然而,庞老太爷此时已然是油尽灯枯,大口出气,小口进气。他见自己的独子在身边,突然动了一下,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从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庞家人都知道,这乃是庞家金库的唯一一把钥匙,能得到钥匙,就意味着今后成为庞家家主。庞耀庭看见此物,心里一怔,突然猛地伸手,将钥匙拿了过来,塞进了自己的袖笼。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再看庞老太爷,又将老管家叫来,在他耳边勉力的说了句话,随后,两手一抖,再不出气。
庞家老太爷按现在看,想必是中风脑出血一类的病症,发病急,当天便走了。以至于庞家还没有准备好治丧的用具。当下里,屋中传出庞老太爷走了的消息,瞬时,不管是真情或是假意,庞府里哭声一片。不少人把提前准备好的白色孝布套上了头。而老天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一阵风过后,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几丝雪,把庞府的匾额填上了一层白色。
庞府上下哭声震天。此时,是1908年的冬季。这哭声,似乎也是在给大清国的未来,给庞府的未来,填上一层悲剧的意味。
陈掌柜哭了一阵,长叹一声,离开了庞府。走到街上时,庞府门楼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不知为何,一股悲剧的情结,涌上陈掌柜的心头。他转过头看,那个马队早已离开自己的酒家,整条街,除了庞家的哭声,慢慢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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