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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创世纪 1:3)
光照到病床上。女孩恓惶细瘦的脸,枯枝般半悬在外的左胳膊。软弱地隐现在蓝白条棉质病号被下的小身子,总算透出了一丝活气。女孩一睁开眼,光就裹挟着此岸喧嚣的尘世劫掠了彼岸微弱的生命。无可逃脱地与这时空在光影中融为了一体。
“你终于醒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传来,平静,柔和。朦胧的光影中,他从对面洁白的空病床上探起身,随手将一本硬壳绿皮书搁在床头柜上。推了推眼镜就去病房外叫医生。
女孩揉了揉眼睛,似从恐怖的噩梦中醒来,皱眉打量着周遭。刷着石灰的白墙,绿油漆墙裙,床头的铁质点滴架子,油漆剥落的木质床头柜,柜上红色塑料壳的暖水瓶,白底印有红色工农兵头像的搪瓷杯。女孩的嘴角抽了抽,每一处都充斥敞开的、宁静的、完整的、实在的人间气息。我是蝴蝶还是庄周?这是蝴蝶的梦境还是庄周的梦境?
青年跟在医生后面。“醒来就没事了,除了些皮肤刮伤和软组织挫伤,没有查出别的毛病。”医生的嗓门粗大,透着不容质疑的权威:“喂,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女孩愣了会神,很不配合地冲他摇了摇头。
自信满满的医生斟酌着像是解释地说,“你摇头,就说明你听到我的话,也听懂了我的话?那么,你的脑子应该没有受伤。这样,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着急,好好回想一下,我们一定会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女孩面无表情地瞪着医生,消瘦的脸上大得有些比例失调的眼睛中,迷茫的眼神闪过丝丝锐利的寒意”。
医生不禁打了个寒噤,退后一步说,“你先好好休息,想起来了就告诉这位哥哥。”又转身小声叮嘱年轻人下午带她去神经科做检查。然后快步走出了病房。
自然不是生物神经系统的问题,而是生命逆流和时空错位。女孩疑惑的是,这样的经历是人人都有的轮回?还是仅止于个人的奇遇。目前自己是个怎样的状态,这世界又是个怎样的世界。
身子钝钝的,阳光散淡。空气中有阵阵细微的冬青花的香味。此时此刻,让人只想松懈下来,懒散下来,空气、阳光、被褥、关怀……一样都不缺,让人很安心。
“小白。”女孩轻轻呼唤了声,嘴角扬起促狭的微笑。
青年此刻又坐回对面床沿埋首书丛之中。
“爱因斯坦文集。”女孩接着说。
青年抬起头高兴地笑笑说“看来下午的检查可以不用做了。你家在哪里?我去告知你父母。”
“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回不去了。”说完,女孩又陷入睡梦。
女孩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全黑了。室内暖黄的白炽灯光,窗外幽幽的虫吟,偶尔病痛的咳嗽声,过道上踏踏的脚步声,还有窗前立着的藏蓝色的身影,一切都透着各归其位的安宁。当目光扫到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和几只苹果时,女孩挣扎着坐起来,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拼命去拧保温桶的盖子。
窗边的男人闻声回望,一瞬的惊愕之后,快步过来帮忙拧开保温桶。从抽屉中掏出个瓷勺递过去。“饿坏了吧,先喝点粥。”女孩接过瓷勺,快速瞥了男人一眼。很好,是个和蔼的上了年纪的斯文人,以后相处起来双方都应该会适应愉快吧。“任之说你下午醒来过,我让李嫂先熬些粥,你还想吃什么,尽管对我说。”
“现在是哪一年?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是1975年,这是燕京人民医院。三天前你昏倒在我家门前的石阶上,任之出门时发现了你,将你送来医院。医生说你只是身体过于虚弱,没有别的大问题。你现在还有哪儿不舒服吗?”老人温柔和善,细心周到。
女孩放心大胆地望着他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敛起笑容字斟句酌地说道:“我现在身体倒不觉得痛苦。只是很多事情我想不起来了,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父母是谁,家住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这对我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女孩顿了顿,露出一副又可怜又恳切的神色:“大伯,你和任之哥哥都是大好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可怜我把我送到医院,我要真心地谢谢你们,但是,你看我现在糊里糊涂、孤苦无依,你们可不可以好人做到底,不要把我送去孤儿院。”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瓷勺,双手紧紧拽着老人的袖管,眼神迫切地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老人迟疑地看着这个羸弱的小姑娘,她的眼神、话语与瘦小的身躯似乎存在着剧烈的冲突。“你先安心把病养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还真没想到那么远去。”但是,如果真的无法找到她的家人,这孩子又该送去哪里呢。老人不禁有些发愁了。
两天后,老人领着女孩回到自己家中。
迈过青石台阶,穿过莲式垂花门。女孩站在洒满阳光的内院,看着砖木结构的游廊和平房,心中掠过一阵阵狂喜的抽痛。人人知一见钟情,可有人会对一种建筑结构、居住方式、生活氛围、时代风貌一见倾心,眷恋不已吗?
三个月后,女孩有了名字、哥哥、父亲和家。
有了年龄,随了骨龄。有了生日,随了任之。
三个月后,女孩,赵然之。熟悉了这座四合院的一砖一木、一花一草(紫藤树、赤心枣、如意柿、丁香花)、一狗一羊,两窝蚂蚁一洞耗子。后院门房王大爷一家,外院更夫刘麻子一家,西厢房保姆李嫂一家。正房□□赵岱年,东厢房无书可读的书呆子赵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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