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一世浮生

　　令人不快的午后。太阳像个挂了油的盘子，悬在半空滴滴答答地淌着热，拉着窗帘仍然能感觉到热浪从四面八方一波一波侵袭过来，刺进全身。去卫生间洗了个脸，还没走到里屋水分就彻底蒸发了，只能转身又回去拿了个盆装了水，把毛巾往里一扔。见我端着盆走进来，小五笑滋滋地说：“你又不行了吧？”

　　“嗯，热死了都，再这么弄真得去买小电扇了。”

　　“你还说，”小五一脸“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就知道你怕热爱中暑，才让你早点去买的，你又说懒得动，懒死你算了。”

　　“行了，这么热你就别刺激我了，电扇借我用用。”我把盆搁在地上，整个胳膊都浸在水里。才五月底，室温就有三十多度，加上我们宿舍是十二楼的顶层，格外能享受到日光浴的待遇。“哪年大学宿舍才能装空调。”

　　“三教有装空调的教室，去自习不就得了，带个垫子抱本书往那儿一趴，睡到晚饭再回来。”一旁坐着看书的雨纷说道。

　　“孩子，醒醒吧，早人满为患了，”小五拍拍雨纷，“下课我还去看了一眼，那帮人连吃的和水都带了，强吧？看见一男生，坐那儿吃食堂打包的饺子，你说他们要都在那儿吃饭，那教室得什么味儿啊？”说着仿佛把自己也弄恶心了似的瞥了撇嘴。

　　“五儿，电扇电扇。”

　　“白用可不行，”小五惯例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爪子不安分地拧着辫子晃来晃去。有这动作就没好事，还不如采取主动。我起身坐到小五的位子上，拼了命挤出个笑容：“五儿，电脑密码你知道。”

　　“电脑换电扇，霜子，你可是亏了。”雨纷抬起头同情地笑了一下。小五走过来坐在我的凳子上，敲了敲雨纷的头：“雨纷同志，咱们应该是一个战线的，不要自相残杀好不好。”说着打开我的电脑，熟练地开始上网。电脑是宿舍里唯一一台，半年前老爸送的生日礼物，屋里的网线却是上个月才装好。既然通了网，几个人就也用不着再去网络中心刷卡，心安理得地窝在宿舍轮流享受上网。其中小五是个最没节制的，也不知道天天都看什么，反正就是在灌水啦聊天啦，弄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一阵轻微的凉风拂过面颊，桌上的迷你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心里稍微有些平静下来。屋里此刻就只有我、小五和雨纷三个人，雨纷专心致志地看书，小五全神贯注打着字，我却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无聊地侧身捧着下巴看小五敲键盘，她敲键盘的时候特别有趣，细长的手指龙飞凤舞似的摆动着，噼里啪啦打得刷响，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是兴奋还是有活力，打到有兴致的时候，眸子里就透出一股渴望。

　　我叹了口气。小五是个活泼的姑娘，活泼到让我嫉妒。她的那种兴致和渴望，是我想要而又没有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火烧火燎的夏日午后，一切对新事物的渴望都能在浊热的气流中燃烧殆尽。闭上眼，正准备享受短暂的凉风外加发个呆，小五捅了捅我。

　　“霜子，来来来看这个。”我凑过去，屏幕上闪着红色的字：“拉子家园”。看样子是个什么论坛。小五一边继续敲字一边说：“拉拉，你知道是什么不？”

　　“我怎么知道。”带拉字的我就知道拉面，拉拉？没听说过，能吃不，好吃么？

　　小五神秘兴奋地低声在我耳边叨咕着：“给你长长见识，拉拉就是les，女同，懂了吧？”

　　“你不是忙着在露西弗刷分，怎么搅上les的论坛了，”我皱皱眉。小五从大一开始就揪着我们一本一本推荐BL小说和漫画，两年下来无一人幸免，全部都成了腐女，也算是我们宿舍在同性恋认识上的开山鼻祖，今天喜欢这个CP，明天喜欢那个CP，看到帅哥什么的就流口水。自从通了网线，就天天缠着我借电脑，忙着在各个耽美论坛灌水、写文、刷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混les论坛的。

　　“咳，这有什么，开阔视野嘛，”小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上了一阵了，拉拉都挺好玩的。再说，你想想，小mm多可爱啊，比如我家盈盈老婆。”

　　盈盈是小五的一个笔友，在外地上高中，给小五寄来的照片上看是个挺可爱的小loli，两人因为往同一家杂志投稿，发现彼此喜欢的漫画差不多，就这么认识了。看过盈盈的照片，小五就开始有的没的开玩笑，称呼她“我们家盈盈”，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没事调戏她几句，后来干脆管她叫起老婆来。尽管如此，没人把小五的事当真，因为她是典型的无节操，除了盈盈之外，还关注着好几个同校的小师妹，YY个不停，只能说她的精力简直多到用不完。

　　“一听小五说话就浑身发冷，我得躲躲。”雨纷合上书，顺着梯子飞速爬到她的上铺。“呆会儿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小五探头朝雨纷嚷了一句：“纷纷老婆，别吃醋啊！”喊完自己先笑得浑身抖起来。一本书很合时宜地飞下来正中小五的左腿然后滚落地上，我捡起来一看，是小五借给雨纷的小说。雨纷很爱看书也很爱护书，绝对不会用自己的书砸她的。

　　“最最亲爱的纷纷老婆，就算是吃醋也不能打你老公啊，”小五嬉皮笑脸地得寸进尺。

　　“小五，10秒内闭嘴否则下来用字典揍你。”小五乖乖地用手捂住嘴，还做了个敲钉子的手势，因为雨纷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纷，好样的。”我朝上铺伸了下大拇指，转头笑话小五：“你就活该。”

　　小五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趁没注意探过头来凑上我的脸颊，像只猫似的闻来蹭去。“霜子，今天这么香，你又换洗面奶了吧。”

　　毫不客气地把眼前的一张大脸推出去，在胳膊上用力拧了一下。“五儿你又欠扁了是吧。”

　　“哎唷，疼，”那张脸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无辜样子。“霜子，亲都亲了，闻两下也不行。”

　　提起这事就头疼。看着她恨不得抄起一块板砖就拍过去。

　　——霜子的初吻是被小五夺走的，还是以一种毫不负责任的方式。

　　据小五回忆录记载：“某天上午，为了叫醒逃了课蒙着被子大白天在宿舍睡回笼觉的霜子同学，我抻了霜子的被，结果她睡得迷迷糊糊还是不起来，为了确保能把她叫醒，我张小五英勇献身，毫不犹豫地把初吻献了出去。”

　　事实是，初吻就这么没了，不是跟喜欢的男人，是跟小五这个亲了人家还不当回事的变态。

　　“五儿，电脑不用就还我。”祭出王牌是必要的。

　　小五举起双手狠命瞪大眼睛开始装可怜。“霜子，别这样，我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

　　其实小五经常喜欢在宿舍里玩暧昧。有时候也说不清她到底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不过有一点很确定，就算是初吻都已经抢走了，小五对我也只是死党的玩笑而已。太熟的人比太远的人更爱不起来，这是她为数不多几句认真的话之一。

　　“随便你了，”我摊摊手，“要聊赶紧去聊，别浪费我上网费。”

　　“要不你也来注册个账号吧，真的挺好玩的。”

　　“麻烦，懒得弄。”

　　“来嘛来嘛，你看我都给你点进去了。”

　　“……”

　　不答应她，就会被她烦死。拎开小五，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注册论坛。名字叫什么好呢？想来想
　　去没想到什么有冲击力的，还是写了霜子。

　　ID：霜子。昵称：霜子。年龄：19。性别：女。职业：学生。个人状况：单身。邮箱：XXXXX。

　　——自我介绍？

　　想了一下，敲了几个字：一只在风中自由跳跃的猫。

　　旁边一直看着的小五开口了：“哎自我介绍就这一句呀，真没劲。”瞪了她一眼，要你管。

　　邮箱认证之后，注册完成。“好了，弄完了。”我起身要走，被小五给按了回去。“别走啊，你都注册了，去坛子里晃晃呗，我正好该出门了不上了。”

　　坐回原位，打开论坛，登录。交友专区，情感天地，活动版块，星座物语……看起来跟其他论坛没什么区别。去新手版块填了个新人报道，正要关掉，页面上显示收到一条站短。打开一看，是版主发来的站内消息：“欢迎新坛员，本坛□□群号XXXXXX，各位拉子可以自由加入。”

　　多年之后，跟沐哥再说起这段“入世经历”的时候，沐哥毫不客气地说：我真想抽你。总之借着天热脑子晕的劲儿，手一抖，开了□□，就把群给加了。

　　——哟，有新人了。

　　——大家好，我是新来的。

　　招呼总要打一个，这是礼貌问题。

　　—— t还是p呀？

　　已经被小五普及过t和p的意思了，不过这问题我选择不回答。总不好说我是来偷看加捣乱的。

　　——不会是谁刚拐来的吧，哈哈。

　　——我刚进群，还不认识各位，请大家多关照。

　　我的出现，炸起来一堆潜水员。大家七嘴八舌，有打招呼问好的，有户口普查的，有起哄说让放照片的。正不知所措觉得头大的时候，一个网名叫沐的人来了一句：——你们别吓唬新人了，该干嘛干嘛去。

　　——也是，人家可能还是小姑娘。

　　——哈哈，沐哥发话了，咱们自动闪吧。

　　硝烟散去，潜水的又各自恢复了潜水，熟识的人开始讲讲笑话，唠些家常。我想我应该给那个人发条感谢的信息，点了临时会话私密：谢谢你帮我解围。

　　过了一会儿，对面回过来：大家都是好意，就是太热情了，别介意。

　　——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沐就行了。

　　——看他们叫你沐哥，那我也叫沐哥吧。

　　——呵呵，随便你。你呢？

　　——霜子。

　　像任何一个网上的相遇，我和沐哥从各自的工作生活一直聊到兴趣爱好。我知道了沐哥以前上过女子体校，现在在一家私企做IT，兴趣是足球和小动物，沐哥知道了我是个在校的无聊到要死的普通大学生，而且我们都在北京。山南海北地侃，时间一分一分地过，沐哥一直陪我聊着有的没的，始终没问我是干什么来的。直到小五回来，在我身后出现尖叫着说你居然还在上网，我才意识到已经跟沐哥聊了很久很久。

　　——沐哥，我得下了，宿舍不能上太久。

　　——霜子，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

　　——算了，还是不问了。你下吧。

　　我心里一紧。该不会是看出我太普通了，完全没有拉拉的感觉吧。我真不是故意来骗人的，这都是小五的错。

　　——问呗，等你问完我再下。想了想还是这么回的，毕竟要说的话说不出，于人于己都很难受的。

　　等了一会儿，对面都没反应。小五喊我：“霜子快点关机跟我去食堂，你家五儿要饿死了。”

　　事情过去那么久，我也不知道当时中了什么邪，总觉得是得要听到沐哥问的那句话，心里才能踏实下来。“五儿，再等会儿我，我这儿还有点事，不然自己先去吃也行。”

　　——霜子，能不能给我发张照片……有点想看。

　　足足有五分钟之后，沐哥才发过来这条消息。

　　——那有什么不行的。

　　据沐哥说，那天我豪爽地发过去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莫名其妙有种喊“哦耶”的感觉。事实上，虽然看不到沐哥的表情，我却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拣出张在学校附近拍的近照，照片上我抱着只大个儿的毛绒熊笑得一脸傻样。临到发送的时候，手有点犹豫，心里仿佛感到什么不安，本来想打几句什么话发过去的，也没能想出来说什么好，最后只放了照片，写了一句：下了，有空再聊。沐哥88。

　　手指一按，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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