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柳残虹

　　“朝廷跟得意坊之间的关系，那叫一个千丝万缕、扯不清说不明啊……”
　　说书先生故弄玄虚地挥舞着手中的折扇，面色颇为得意，仿佛这大谜团的谜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茶客们的胃口果然被吊上来了。或许是这说书先生谱摆得太像那么回事，得意坊跟朝廷之间那点事大家背地里也说了有好几年了，在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小镇上一间朴素的茶楼里，一干茶客居然还真被说书先生这故作玄虚的架势给唬住了，个个面露好奇之色。
　　“……据说今年秋天朝廷就要派兵剿灭得意坊里的一帮反贼……”
　　底下众人均倒抽一口气，连方才满脸倦怠给客人倒水的茶博士，拎着大茶壶的手也微微抖了一下。
　　“得意坊早有图谋不轨之心，先皇驾崩之时，这帮反贼原本想联合他们安插在朝中的人一同起事，内外夹攻以求篡位，好在长公主料事如神，先发制人，朝堂之上手刃乱党首领，不费吹灰之力就平息了叛乱，京城三大营都还没出动，反贼已经吓得偃旗息鼓。太子登基之后朝中局势尚不明朗，长公主辅佐新皇先定了人心，接下来就要动手收拾得意坊了……”说书先生愈说愈得意，看到众人皆满脸惊愕，不由得神采飞扬，两撇胡子都抖起来了。
　　下面大家各自议论开了：
　　“我在京城有亲戚是跟宫里面的人有来往的，说是红衣将军已经从凉州启程回京，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话可说不准啊，你说要剿得意坊，先皇在世的时候为什么不剿？说来现在得意坊的晨风公子和京城三大营之一的玄机营之间渊源还深得很呐。”
　　“道听途说了吧？玄机营那是向来追随长公主的，也是京城三大营里唯一只听命于长公主一人的军队，晨风公子虽说是如今长安侯的发小，同门师兄弟，但可和皇帝家里的人没一点关系。”
　　蓦然听得有人一拍桌子，之后一阵茶碗噼啪碎裂的声音，间杂了一句怒吼：“你奶奶的，都活腻了！敢在你八爷面前说得意坊的坏话！朝廷那帮龟孙子，八爷我看他们敢不敢来！”
　　拍碎了桌子的这位“八爷”却是一个看上去不甚起眼的白脸汉子，胡须稀疏，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第一眼打量过去，还以为是哪家当铺的掌柜。
　　茶客们顿时噤声，不敢再多看他一眼，都心知此人肯定是得意坊里的，指不定曾经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呢。却是那说书先生仍面色不改，摇着扇子。茶博士一脸茫然地蹲下去收拾满地的碎茶碗，一片片小心翼翼地捡起，包在围裙里面。
　　天下皆知，得意坊之所以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就因为那里聚集了所有被通缉的大盗、恶人、死囚。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原本恶贯满盈的家伙进了得意坊后就心甘情愿销声匿迹，甚至屈身去当一个做饭扫地的小厮，抛弃了自己原本响当当的江湖名声不说，还都对得意坊的主人，那位晨风公子，言谈之间敬畏有加。而朝廷也似乎从未再追究被得意坊收容的通缉犯，当然，一人例外。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所有犯了死罪的人都能在得意坊里讨一条活路，可能不是，因为始终都还是有被依法处斩的人，割下头颅悬在刑场示众。
　　八爷继续将怒气往说书先生身上撒：“喂，说你呢，老头！什么朝廷要派兵剿灭得意坊，放你娘的狗屁！八爷我撕了你这张不知好歹的狗嘴！”
　　说着突然仰面一摔，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先前泼了一地的茶水顿时又溅了一身。茶博士兜着一兜的碎茶碗片站起身来，茫然无神的绿豆眼此刻露出些许讽刺的神色。
　　“我说这位八爷，您小心点脚下，摔坏了咱赔不起您金贵的身子。”
　　八爷哼哼着爬起来，怒喝：“你奶奶的，敢暗算老子……”
　　眼前一花，那说书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连人带椅子移了过来，折扇一挥，立即封住了他前胸京门、伯劳两大穴。
　　“最近江湖传言，有人冒充我得意坊中人，四处招摇撞骗。”
　　说书先生的声音突然一变，变成了清朗柔和的青年男子声音。一旁茶博士也应声道：“这位八爷，您占了得意坊那么多便宜，可不是几句假惺惺的好话能补得回来的。”
　　茶博士的声音也变了，变成圆润动听的少女声音。这一来旁边几个稍有江湖阅历的茶客已经明白，这两人是易容改装的。那后背微驼、面色枯黄的茶博士居然是一个声音听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假扮的！
　　八爷那白净的脸色有些发青了：“这……两位英雄，在下只是仰慕得意坊……和晨风公子的名声，断断不敢打着得意坊的名号做什么坏事……”
　　说书先生嘻嘻一笑：“八爷的心咱们领了，还得多谢八爷三个月前帮咱们摆了洞庭漕帮一道，两个月前骗了策马镖局的一趟镖，一个月前坑了洛阳常老爷子爱若珍宝的雪堂宝砚，十天前还劫了通州衙门的法场。晨风公子说了，叫我们务必找到这位尽心尽力为得意坊跑腿的八爷，请回去好好款待款待呢。”
　　八爷脸色从青转黑。说书先生两根手指拎起他的衣领，便将他整个人从窗子扔了出去：“八爷这就请跟我们走一趟吧。棠儿，跟老板说，今天这所有的茶水，钱都记我账上。”
　　外面一直候着的一辆马车上，马夫伸出手稳稳抱住了被抛出来的这个人，回身将他推进马车里，又极迅速地捆了他的手脚。待说书先生和茶博士两人从正门大摇大摆走出来时，后面老板还笑嘻嘻地一路送出来，拱手道：“十四公子，棠姑娘，二位走好。”又向那带着大草帽遮住了半张脸的马夫拱手道：“柳公子，多时不见，可好？”
　　马夫挑了挑马鞭，道：“多谢魏老板及时通报这厮的行踪，小柳下次得空再过来喝茶啦。”
　　马车里面被捆住手脚的八爷此刻正边听外边人寒暄边叫苦不迭：手脚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住，明明没有挣扎，却是一阵紧似一阵，直勒得手腕脚踝有如针刺般生疼。听外边那魏老板的语气，这姓柳的马夫，多半就是得意坊里素以心狠手辣善用刑著称的那个“鬼手”柳紫溪。得意坊这次派了鬼手出场，好，算是没辱没自己！八爷气哼哼地这么想着，嘴里却忍不住开始要叫痛了。穴道先前又被那十四公子封住了，这下全身僵硬，刺痛感愈发强烈。
　　帘子一掀，棠儿钻了进来。她已经卸了伪装，现在穿一身桃红色的衫子，果真是个明艳可人的少女。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盯着八爷的脸，似笑非笑道：“哟，八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急着想出恭的表情？”
　　八爷哼唧唧道：“棠姑娘，唉，棠姑娘，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请柳公子，哎哟，请柳公子松松这绑手的身子，我都是跑不了的人了，还绑这么紧干什么，哎哟……”
　　棠儿却安然在他身边坐下：“八爷，我劝您还是忍忍吧，小柳最近心情不好，下手狠了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知道，人家是鬼手先生，我就一小丫头，哪里劝得动他呀。”
　　八爷继续哼哼：“哎哟，棠姑娘，你行行好……就跟柳公子说，八爷我好歹也在六扇门待过，还跟过慕容公子……”后半句话被棠儿一拳揍过去揍没了。
　　棠儿收回拳头，恶狠狠警告道：“想早死就说得再大声点！在鬼手先生面前提六扇门和慕容幽的名字，是嫌自己命太硬了吧！知道你是在六扇门混过的人，也算有点小伎俩，一般人还没那个胆子敢在得意坊头上动土。”
　　八爷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现在除了手脚，被棠儿一拳击中的嘴角和鼻子又开始火辣辣疼了。
　　外面驾车的柳紫溪嘴角勾起一抹笑。
　　六扇门，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了……慕容幽的名字，这倒不算什么忌讳。迟早会和这个人刀剑相对的。
　　一旁的十四公子显然明白六扇门在他面前不算忌讳，开口道：“小柳，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慕容幽派来的探子？”
　　柳紫溪淡然道：“不是都查清楚底细了么？六扇门里犯了错被赶出来的，虽然有点手段，但是太过低劣，慕容幽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派这种喽啰来惹我们。要不是答应了常老爷子帮他把那方宝砚追回来，才不想来料理这种东西。”
　　十四公子道：“这算是我们帮六扇门清理余孽么？回头人交给谁？给慕容幽发落？”
　　柳紫溪道：“我管不着，你问晨风好了。”

　　“晨风公子，老夫一直敬你是少年英雄，相貌武功人品都没话说，又尚未娶亲，正好小女与你年貌相当，家世也不算辱没了你，老夫觉得……”
　　江晨风笑眯眯举杯道：“常老爷子，我记得您几天前拜托小柳去给你找回那方宝砚的时候，还说为了报答，要招他做女婿。常老爷子您可就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是想许给我呢还是许给小柳呢？”
　　得意坊里最是人来人往热闹不已的五更楼上，洛阳显赫一方的盗剑庄庄主常雪洲和得意坊的大当家江晨风一起，身边簇拥的是五更楼里天下闻名的十八名姝。楼上这边依红偎翠风月正浓，楼下的客人们却都半是不快半是好奇：今一大早五更楼就放出消息，大当家光临，生意照做，但十八名姝恕不陪客。于是此刻楼下莺莺燕燕的不过是些身份普通的歌姬和姑娘，纵使五更楼任是哪一位姑娘的姿容色艺都好过别家，但来这的客人大半是冲着那十八位姑娘的名声而来，既然愿意多掏点银子……
　　“盗剑庄庄主常老爷子和大当家晨风公子，哪一个都惹不起啊，何况这回是两个……哎哎……”
　　客人们只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两位到底是为什么居然有好兴致邀着一起喝花酒。
　　十八位名姝听到江晨风刚那句话，都毫无忌惮地笑开了。
　　“常老爷子，大小姐要是知道您在外头这么乱来，不得羞死呀。”
　　江晨风苦笑：“妙儿，你是没领教过常大小姐的脾气，恐怕她为了避嫌，会亲手砍了我和小柳。”
　　妙儿捂嘴吃吃笑道：“晨风公子原来是怕娶了这么个悍妇回家自己降伏不住。那倒不如替小柳定下这门亲事，我倒不知道还有小柳治不了的女人。”
　　江晨风瞟一眼妙儿，揶揄道：“妙儿是领教过小柳的手段的，看来果真是死心塌地了，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也打算一手张罗么？”
　　众女又是一阵嬉笑，妙儿脸色微红，微嗔了一句，退下席去温酒。常雪洲摸着胡子大笑：“让几位姑娘见笑了。实在是因为芷乔这孩子从小没了娘，眼看长这么大了，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急得很啊，女孩儿家的终生大事得尽早定，免得白白耽误了。现今才几个数得过来的江湖才俊，芷乔眼光又高，这不想来想去，也就晨风公子是最匹配的人选……”
　　另一位穿大红锦衣的姑娘插嘴道：“ 常老爷子这话说的，还有我们家小十四呢？”
　　江晨风笑道：“红叶，十四年龄还小，而且我怕常老爷子也不是很愿意把唯一一个宝贝女儿嫁进十四家里吧。”
　　常雪洲唉声叹气：“若真能高攀上十四公子，那是再好不过，就怕芷乔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不懂规矩，嫁过去丢人现眼。唉，不瞒大家，老夫去年上京，倒是见过长安侯几面，侯爷一表人才，又尚未婚娶，老夫本欲提亲……”
　　话说到一半，江晨风捏着酒杯的手指已经加上了三分力道：老爷子，您还真是见谁就提亲啊！还好那年是没给他进宫见到太子，不然是想送女儿去当太子妃不成？
　　“……不想芷乔这孩子年少气盛，不知道是谁跟她说失落已久的名剑‘胭脂’就藏在京城三大营之一的千机营中，这孩子也没跟我打招呼，自己就偷偷晚上溜出去盗剑了，好巧不巧跟长安郡主结下了梁子，这亲事还谈什么谈啊，唉……”
　　江晨风默默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早知道不该这么好客，常雪洲跟人说话，五句里必有三句是说自己女儿如何如何，而且总离不开提亲这两个字，让人怀疑是不是等常大小姐嫁出去了他就没别的话好说了。
　　千机营向来是归长安侯的妹妹月姬统领，看来常芷乔也算大胆，竟敢孤身一人独闯千机营。数数能跟月姬正面过招的人，还真没几个，这位闻名已久但是素未谋面的常大小姐，想必身手不凡。
　　“……老夫其实清楚，芷乔心里中意的还是六扇门的慕容公子……”
　　江晨风毫不犹豫一口酒喷出来，然后镇定地放下杯子，眉毛一挑，狐疑地看着常雪洲：“常老爷子，您说大小姐其实老早就相中了慕容幽？”
　　绝对……不是真的！江晨风此刻的心情半是想笑半是哭笑不得。盗剑庄盗剑庄，顾名思义干的就不是什么正当活儿，所以和得意坊关系密切，跟六扇门更是差不多天天打交道。六扇门里出了名死缠烂打软硬不吃的名捕慕容幽，也是天下唯一一个敢在得意坊里抓人的捕快，哪怕是朝廷都默认不追究了，他也要千里迢迢跑来把犯人带回去受审。现在居然盗剑庄的下任庄主常大小姐心仪自家的死对头？
　　“是这回事，没错。”
　　江晨风脸上抽搐了几下，道：“常老爷子，您不如成人之美，也算是化解六扇门和盗剑庄之间多年的积怨，也好叫慕容幽这小子收敛一点，不要三天两头来我这边闹得鸡犬不宁。”
　　红叶悠悠开口：“慕容公子怕不愿意吧？”
　　常雪洲唉声叹气：“慕容幽这个人，狂妄自傲不通人情，先皇在世的时候不是还说想把长安郡主指给他吗，还不是一样不肯答应。可怜我家芷乔也是心高气傲，唉……”
　　不肯答应那是对的，谁想娶月姬，那是真的叫活腻了。
　　江晨风其实很怀疑常雪洲这番话的水分有多少。多亏了这老头儿喜欢跟人家谈自己宝贝女儿的习惯，江湖上大多都知道，但凡常大小姐自己相中的人，常老爷子必不答应，总是自己一头热到处提亲。这慕容幽也不知道是第几个被常大小姐相中的人了。江晨风发愁地揉揉太阳穴。要不是看在盗剑庄和得意坊多年交情的份上，真不想招待这位老爷子。多大点事啊，居然还要他派小柳亲自外出解决一个江湖骗子！
　　话题一转：“小柳和十四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我收到消息，说人已经抓到了。”
　　常老爷子激动地把酒杯一扔：“太好了，老夫要亲自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贼！”
　　身侧披着翠绿薄纱的女子秋波一转，盈盈笑道：“清清斗胆问老爷子一句，这小贼是如何从老爷子手上骗走那雪堂宝砚的？”
　　常雪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捻着胡须支支吾吾开口：“说来惭愧，惭愧，是老夫跟他赌骰子输了……”
　　江晨风捏碎了手中的乌木镶金筷子：“常老爷子……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常雪洲嘿嘿一笑：“那不是怕晨风公子不愿意帮老夫这个忙么……”
　　江晨风头疼地闭上眼睛：得意坊的名声毁了毁了，这要是给柳紫溪知道事情真相……
　　清清姑娘毫不客气指责道：“常老爷子您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耍无赖，愿赌服输，即是自己输了，怎么又能赖是人家骗你呢？”
　　常雪洲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想必是那人在筛子上做了手脚，不然老夫怎会输给他？”
　　江晨风满头黑线：“老爷子，您也敢拿自己最舍不得的宝砚去跟人赌？不是说雪堂宝砚是要留着给自己陪葬的，连女儿的嫁妆也不给么？”
　　常雪洲摇头道：“谁叫那人拿出来的赌注是江湖绝迹已久的倾城剑，老夫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自信看剑的眼光绝不会差，那剑绝非赝品，的的确确就是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倾城剑。老夫生平爱剑如痴，也是爱砚如痴，倾城剑若能到手，就送给芷乔当嫁妆，岂非正好？”
　　红叶若有所思：“我听说，这倾城剑是和晨风公子的‘惊艳’、小柳的‘残虹’、长安郡主的‘胭脂’、红衣将军的‘惊鸿’，以及当今天子所佩的流光剑，并称传世六大名剑。区区一个江湖骗子，竟藏有这等好东西？”
　　常雪洲愤然道：“老夫曾费尽心血四处寻求倾城剑，不想传世名剑竟落到这等无德小人手里，晨风公子，老夫这次除了要拿回雪堂宝砚，也要拿回那柄倾城剑，有劳晨风公子出手相助了！”
　　江晨风却突然之间摇头大笑：“常老爷子，在下恐怕您这回要失望而归了。”

　　血色惊艳，流光幻影；
　　无间地狱，胭脂魔窟；
　　十步九斩，断雨残虹；
　　惊鸿乍现，破国倾城。
　　六大名剑，惊艳归了江晨风，残虹归了柳紫溪，胭脂归了长安侯的妹妹、长安郡主月姬，流光则是供奉天子的神君之剑，惊鸿现在镇守凉州的红衣将军凤连城手中，而倾城剑的主人是谁，怕是连号称盗尽天下好剑的常雪洲也不知道。不过江晨风知道，这回真的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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