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雷灭篇
　　转眼间，又是年末了。十二月的凛冽寒风，在屋外盘旋呼啸，我在暖炉旁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房中浓浓的草药味刺激着我的嗅觉，这里是天界神医丁寅的住所，也是我时常光顾的诊所。
　　一缕清冽的梅香由远及近，我并不睁目，只淡淡叫了一声：“先生。”
　　丁寅走近我，他身周的梅香益发明显，味道却依然是浓而不烈。“过年前该剪剪头发了！”他捋起我左额前的发，在我的左眼上覆下了整只宽大的右掌。
　　灵力源源不绝地涌入我的左眼。那是我的伤处，而这浑厚绵长的“补天神力”，也是世间唯一可聊解我痛楚的药。因为丁寅，我才能苟活至今，然而这一年多来，我发病频繁，似乎连“补天神力”也开始失去功效。
　　覆在我眼上的手掌微微震动起来。我蓦然睁目，丁寅净白清癯的脸就在咫尺之间，只是眉宇间却没有素常的镇定。
　　丁寅蹙眉，我感到他又多用了一份力。这太危险了，“补天神力”是他的真元，一旦耗尽，他自己也有性命之虞。我叹口气，迅捷出手扣住他的右腕，将他推开一步：“别费神了。”
　　离开丁寅的灵力，我的左眼肿胀得难受，我翻身坐起，捂住半边脸颊：“唔……”
　　“雷灭！不要硬撑！“丁寅又要走近，我摇头示意不必，依然勉力坐着。指腹渐渐有了触感，左眼凹凸不平的疤痕，在紧捂之下刺得手指生疼。
　　我左目已眇，半边脸颊俱毁。而深植在创口内的咒怨，更是天界神医丁寅也束手无策的顽症。
　　“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丁寅见我渐渐平静，递来一块湿热的毛巾。我接过，擦去一头冷汗，才道：“恩……三五天便作一次怪，先生的封印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想不到这女孩子……”
　　“……这么厉害。”我接口。
　　丁寅一愕，片刻才笑出声来。他几乎每次都要发一遍这感叹，我也早就烂熟于心了。
　　我将眼罩戴好，重新束了束头发。丁寅端详我的右脸，也一如既往地长叹了一声。我别过头，不让他看见我英俊无瑕的右脸。
　　屋外隐约有雪声。我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我心里冷不防浮起一阵痛楚。
　　我并不该恨她，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她。即使她伤我若此，我依然爱她——我的未婚妻粉星。

　　粉星伤我时，还只是个孩子，我比她大五十年，然而在众人眼中，我也不过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而已。
　　我和粉星自幼相识。雷公电母，两族世代交好。作为两族的族人，自幼相识并不足为奇。然而世代的交情对我俩来说，却没有什么用处。粉星自小就不喜欢我，只要有我在，她就常发脾气。我俩唯一一次到人界施雨，她竟不与我同行，抢先而去。这次事故坏了天界的规矩，从此之后，人界每及雷雨，总是先见闪电后闻雷声。而在此之前。雷鸣闪电是并肩而来的。

　　“不知那被你所救的妖怪，现今如何……”丁寅站到我背后。
　　是呀！那相貌酷似粉星的女孩儿，如今在哪里呢？粉星容不下她的脸，我却不能让粉星在人界背上染血的恶名。只是谁又知道，年幼的粉星竟会出全力杀那妖怪……
　　我的左眼立刻浮起幻觉之痛，数百年前我承受的电击到今天依然清晰，彻骨之痛啊！我用一只左眼，半边脸颊救了那陌生的妖怪。怕只怕，那只是伤了粉星的心……

　　那年，也是丁寅为我诊的伤。他的话当场让我母亲晕厥，她疼爱的俊□□子，从此只是个丑陋怪物，怎不叫她肝肠寸断？
　　然而，意外又让人卒不及防。第二日，粉星的父亲与姑姑登门致歉，订下了我与粉星的白首盟约。她应是极不情愿吧！因为自那之后，她对我惟恐避之不及。偶尔相见，她那双艳绝天界的美眸总是狠命盯着我残破的脸，而眼里，是让人惊心的怨恨。
　　“只是不知粉星对那妖怪为何如此怨恨？”丁寅又是一叹。
　　我伸手抚过眼罩。外伤早就痊愈了，可伤口内的咒怨却难以清除。我也不能明白，年幼的粉星对素昧平生的妖怪，何来此般仇恨。这咒怨随着岁月流逝不减反增，替那妖怪挡下了致命一击的我，承受了这无尽的折磨，从此便做了丁家的常客。若没有丁寅的“补天神力”抑制这咒怨，我只怕早已化作黄土。
　　“你先试试这几颗苍灵丹。”丁寅走回药柜前，取出一只瓷瓶，“暂时应能压住咒怨。你年间事务繁多，等过完年，你到我这里来住几日，我再给你试别的法子。”
　　我回身接下：“多谢丁先生。”
　　门外的小厮低声道：“少爷！时辰差不多了……”
　　我朝丁寅道：“雪神还等着我去人界降雪，我就先行一步了！等过完年我再来麻烦先生。”
　　丁寅浅浅一笑，将我送至门口，天界的雪越下越大，寒气侵心。我皱眉，心里，早已冷到空无。

　　这是人界年前的最后一场雪，我挥手，擂响落幕之鼓。错落的雷声传遍了四野，远近一片震动。群雷轰鸣，有崩天裂地之势。我倏然收手，回音渐次传来，仿似对真实雷声的回应。
　　雷，也不寂寞。
　　我空无的心里，却是连有没有寂寞也不知道。
　　大雪挟着余雷的威势翻卷而去，早已银装素裹的人界更加苍白无色。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小厮走上来替我收拾鼓槌，等我吩咐他备马回家。
　　家……我苦笑起来。受伤之后，有我存在的家就像眼下的冬天，刺骨寒冷。我是母亲落泪、父亲哀叹、兄弟伤心的原因。也许我不在家，我的家人才可略觉温暖些吧！
　　“你先回府吧！”我向着小厮道，“我晚些再回去……不必备我的晚饭。”我转身，朝一望无垠的苍白人界走去。
　　我驾云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入目的景致是无二的：白。
　　城镇里映着春节喜庆的白，我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白色里自觉失落。我不配作万人之上的仙，因为我连那俗世里的热闹都未曾享受过。
　　我慌不择路地朝山林里逃去，那些远离人烟的惨白，或许才更衬我的心境。
　　不觉间，我竟走到了山林深处，眼前的雪色山峰上，一间残破的庙宇孤零零地背风而立。我浑身一震，几欲跌倒。
　　雪峰，孤庙。我头痛欲裂，只觉仿佛时间倒流，我举步，却是鬼使神差，直朝那庙宇而去。庙前石径上，只积了一层薄雪，我抬头，果然看见几步路前，那赤衫的妖魅正慢慢地扫去阶上积雪。
　　风声惊心。时间确实倒流了。我左眼又浮起幻觉之痛，身体竟不能动弹。无数声音穿身而过，将我仅剩的镇定撕裂。

　　那一年冬天，她也着一身赤衫，在庙前的石径上扫雪。我痴痴看她许久，因为她和我身旁的粉星，有着相同的容颜。
　　她发现了途径此地的云端的我们——一群赶着回家过年的孩子。是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忘记了凝望着她——一个妖魅，并不是我应当有的举动。
　　她只是迎上我的目光，回望着我，嘴角含笑。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是粉星从不曾有过的温柔。我有些失神，自己都辨不清，我在凝望的人，究竟是这个初初相见的妖怪，还是我心里幻想中的粉星。
　　“雷灭，你看什么呢？呀！是个妖怪！啊哟！那妖怪眉眼颇似粉星呢！”
　　“住口！我岂能与此污物相比！”
　　“嘻嘻！真的很像呀！尤其是眼睛！”
　　“你们！”
　　“不信问雷灭呀！雷灭！雷灭！你说像吗？”
　　“……嗯。”
　　一瞬间，闪电割裂了一切。那妖魅委顿在地，双手捂眼，指缝中溢出无数鲜血。
　　“她不会再像我了，不许再说她像我！”
　　“你怎么无故伤人？”
　　“雷灭……你教训我？”
　　“她与你何仇？你竟辉她双目？”
　　“都是这妖怪，都是这妖怪！我杀了她！”

　　我身子一晃，忽而梦醒。
　　石阶上的女子依然俏立，我伸手，喃喃出声：“粉星……粉星……”
　　她低头看我，不言不语。我缓步拾阶而上，向前伸出手去，梦呓般念着：“粉星……粉星……”
　　“啊？”她一愕。又是一阵大风，她额前刘海散开，本该美丽光洁的前额上居然是一道丑陋的闪电烙印。
　　“啊！”这次惊愕的是我，我伸向前的手不由又收了回来。她并不走开，仍是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绝美，却是无神的。她是个瞎子。
　　我的梦彻底醒了。
　　冥冥中，或许早有安排。我注定要再回到当年受伤的地方，也注定要与我毁目伤容才救下的妖怪重逢。
　　“公子……”她浅浅笑着，“是认错人了吧？”
　　“啊……你长得像我的未婚妻——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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